“小姐的脾气越来越怪了……”瞧着在美人榻上午休的小姑娘,门口站着的两个梳着双环髻,一个圆圆脸儿,一个鹅蛋脸的丫鬟们这么讨论着,“是啊,昨儿个才因为茶水的事儿发作了红绡……今儿个连云容姐姐都被撵了出去……以前小姐可不是这样的……”
这两个穿着浅绿色夹袄,脸蛋瞧着有三两分相像的,似乎是一对姐妹,她们小声的交头接耳着,轻轻的议论着,畏惧的目光,却时不时的看向美人榻上,盖着被子,衣衫素白,显然还在服丧的主子。
另外一侧似乎是个大丫鬟,穿着一身浅水红色,年纪比这两个小丫头大上三四岁的丫鬟瞧见她们交头接耳,瞟了一眼两人,轻轻的责备道:“小姐不过是难过母亲早逝,你们这会儿就敢背着主子乱说,不怕真被主子撵了出去?别仗着杨妈妈奶过小姐就没有分数,你们两啊,再这么乱说话,这二等丫鬟的例还要不要了?我瞧着就是小姐对你们平日太好的关系。”
“红香姐姐,可别可别,我们这不是怕了么……”那圆圆脸儿的小丫鬟一听就白了脸,再不敢说什么,连忙的道歉,然后吐了吐舌头,“咱们也是可怜云容姐姐啊,她以前和小姐关系最好了……”
红香摇了摇头,清丽的脸蛋上也显出了几分忧色:“主子可要快点好起来啊,咱们做奴婢的受点委屈有什么要紧?只要小姐能高兴,咱们怎样都是应当的。只是若小姐这么日复一日的忧伤下去,便是老爷也放不过咱们……”
便是在梦里,那睡着的小姑娘似也睡的不太安稳,她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眼角一颗晶莹的眼泪,慢慢没入了鬓角。
云容就是因为惊动了她的睡眠被赶了出去,这会儿再没人敢靠近瞧她,红香只是叹了一口气,几个人便坐了下来老实做起了针线活。
没有人注意到,原本在卧榻上酣睡的小姑娘,眼皮之下的眼珠子在快速的转动着。
又一次梦到了所有的事情……
自从重生回到了七岁时候,这重活回来之后的每一天,只要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就在重复的播放着前世的场景。从顾家被满门抄斩开始,到她被卖入官妓院,在挂牌以前被那个男人救下,再被他强娶回家,她恨他害了她全家,便偷偷给他下毒……
她眼前一直一直出现的,是那张弥留时候,面色苍白,却饱含着包容爱惜微笑的脸庞。
分明是中毒之后不停吐血的虚弱,他却含着笑容对她一遍一遍的说:“能娶到你,我很幸福。”
这句话“我很幸福”,已经变成了她最大的噩梦。被她亲手毒死的男人却到死都不后悔娶了她,她顾明珠,到底何德何能?
他死后的那么些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为什么,所有的后悔要来的这么迟?为什么真相,会来的这么晚?为什么仇怨,到死都没有解开?
泪水打湿了枕巾,当初对他的恨,蒙蔽了她的心智,让她无视了他所有的好。
子彰……你现在在哪里呢?你过得好么?
这噩梦太长太痛……可是为什么,她却只愿沉醉,不想醒来?就算心里痛到没法呼吸,像是万千根针在那里轮番戳刺,那种痛悔难返,错恨无边的心,让她几乎连呼吸都是困难……
子彰,子彰,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恨你一世,可此生,我愿你安享富贵荣华,愿你此生儿女绕膝,愿你此生……能娶一佳人为伴,愿你此生……事事顺遂,更愿你此生……再不要遇到我!
我会远远观望,会尽我所能的让你幸福,可是这辈子,我只愿自己和你,第一最好不相见。
顾明珠一直睡到申时,日头西斜,这才慢慢的张开了眼睛。
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又湿了。
真讨厌,明知道他如今还活着,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却又这么软弱的掉了眼泪。
那个男人他说过的,他最希望的就是她幸福,嗯……她一定会幸福的。这一次,这一次……一定要让他也幸福。再不遇上自己的,幸福的活下去。
顾明珠是十多天以前醒来的。当时她震惊到无法置信。
她明明是在子彰的坟头上晕了过去,等到再醒过来,却已经回到了十数年前,自己出身的顾家家中。
这时候母亲刚刚新丧半年,自己还在守孝,而整个顾家作为上品世族,正处在这上下传承百年里最繁盛的时节。一切……都还来得及。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她七岁时候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已经记得模糊,只是有些事情,却是前生今世,都无法忘却的深。比如说……她那个宠爱庶女的奶奶,那个处处陷害她将她丢到尼姑庵里去养的庶母……
另外一些,她重生回来的这些日子,则是在一点一点的摸索着,关注着那些前世没有重视过的针头线脑,比如她身边的婢子们,她的奶嬷嬷……
都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她是很多年以后才懂得,那些琐碎的事儿,会最终汇合成巨大的江海。
而她如今还太小,便只能从那些小事开始关注起,事事小心样样谨慎,一直到解开那个巨大的死结……
瞧见她动了动,张开了眼睛,红香等人走上前来,轻声说道:“大小姐,奴婢等伺候您梳洗。”
看着她们谨小慎微的摸样,顾明珠忍不住的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如何不知道,这些侍女们如今畏她如虎?自己原是这家中最好说话,万事都不计较,从不责罚人的“慈善菩萨”,不过如今偏生全然改了性子,变成了恐怕是最难伺候的主子,瞧瞧她们这样儿,啧啧。
可她如今只想说四个字:宁教人怕,莫教人欺!
由着她们用最舒服的手劲给她抹了脸蛋,再为她梳妆打扮,连一根头发都不敢多动生怕弄疼了她,顾明珠瞧着铜镜里头的一张芙蓉气色孩儿面,不过是七岁时候的自己,那张已经初初绽现日后世家第一美人的脸蛋上慢慢少了几分慵倦,多了几分素淡,她伸手阻止了红香要为自己插上那金镶玉的凤点头簪子的行为,吩咐:“不必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以她的年纪,一点儿也不用这支凤点头,那些雕饰,除了让旁人妒忌她之外,根本不会让她多一分颜色。何况,她也不必那些颜色。
她指着的那根是通体的沉香木所雕,论价值并不比那凤点头低,她不能失了顾家大小姐的气派,却又要迎合老太太的喜好。母亲不在了,后院没有正主,目前以那安家的为大,到底是小家子所出,想必看不出这簪子的价值。
身后红香神情里流露出几分诧异。她便微微笑了,稍稍解释了几句,对于这个曾经和自己一起过了很久很久的姑娘,她并不太吝啬几句解释,前世十几年的相处,已经足够她了解这个女孩儿憨直却乖巧的性子:“一会要去奶奶那儿,她老人家向来历崇节俭,这些便不必了。何况我还在守孝,”细细白白的小手一指百宝箱最底下的木头簪子,“这根就好。”
红香眨了眨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旁边两个小的却好像并不明白,只是也不敢多问,顾明珠再瞧了瞧镜子里自己的样貌,点了点头,便带了一行侍女,翩翩然往老太太住的紫竹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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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紫竹院里已经热闹了起来,顾家老太太上了年纪,早上多半不喜早起,是以早早免了全后院的人来伺候的规矩,只要求众人一起来晚膳便罢。
顾家的夕食时间如同其它所有的世家大族一样,都是申时末,并且夕食多半极为精细,大厨房要整整准备上二三十道菜。
全家人一天只有这么一次团聚,便格外的珍惜起来,尤其是二房表姑娘安姨奶奶母女,每次都会来的早些,在老太太膝下承欢。
顾明珠踏入紫竹院的时候,恰好是申时正,听着那房中传来的笑语,她的脸上,只流出了两分苦笑。
这两分苦笑一闪即逝,很快敛去,待得一脚跨入房门,她的脸上只有一抹制式的柔意,粉糯糯的小嘴儿一张一合,漂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孺慕:“奶奶!明珠好想你呐……”
笑语声顿时停了。
房间正中坐着的,穿着一身紫色立领背心,宝蓝撒花缎面蔽膝青白色马面裙,正和身边一个小姑娘谈笑着,头上已见白发,脸上却一丝皱纹也无,保养得宜,瞧着不过是四五十许人的老妇人一眼望了过来。
顾明珠一瞬不瞬的笑眯眯瞧着她,她没有错过,那老妇人眼底一闪即逝的厌恶。
旋即,老妇人弯了弯唇角,笑容并未到达眼底,房中和乐的气氛带着一丝儿微不可见的虚假,摆脱了凝滞,又重新活动了起来,老妇人扭头对坐在自己身边儿一个梳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穿一条浅水红色小褂,一条翡翠摺裟裙,瞧着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叹息道:“瞧瞧,这不是咱们明珠么,可怜见儿的,这一天比一天瘦,安家的,她母亲不在了,你这做人家庶母的,可不能光光顾着自己的女儿,不管咱们明珠呐?”又转过头对面前小凳子上坐着的小姑娘说,“舒舒,你比明珠大,要多照顾照顾明珠,知道不?”
一旁边坐着的,比顾明珠大一岁的女孩儿认认真真的点头:“嗯,舒舒知道啦!”
她跳下了凳子来拉顾明珠,小手儿暖暖和和的,只是清秀的圆圆脸儿上泛起了一丝笑:“妹妹,以后咱们一起来给奶奶请安,好不好?”
瞧这话,说的多有水平?
这笑容,多和煦?
对于一个刚刚丧母的小丫头,这种家庭的温暖,应该最是让她感动的吧?
前生此世加起来已经活过将近三十个年头的顾明珠,反手捉了顾舒舒的小手,笑的毫不虚假,她在心里给自己鼓鼓劲儿:明珠,虚情假意你也是能做到的,可不许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舒舒,你真好。”她感动的眼睛里都泛出了泪花来,“可是父亲刚刚答应了我,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她拉着舒舒,朝着老妇人的方向跪了下来,“奶奶,父亲说,要我去城外的准提庵守孝三年,三日之后就要动身……我也舍不得舒舒,要不然,舒舒陪我一起去如何?”
准提庵的事儿,老太太他们谋划已久,先前便请了尼姑来,说是顾明珠八字重,克了娘亲又妨害顾熙,对顾家子嗣不利,尤其是今年生肖相冲必须要躲上一年云云……只是先前顾父溺爱嫡妻留下的这唯一一个女儿,只说“君子敬鬼神而远之”,神鬼之说,不可尽信,便将老太太他们谋划已久的这桩事儿给驳了。
只是顾明珠如今旧事重提,先前她是哭着闹着不要去,如今却是自动自发的说要去给母亲祈福请安,其中自有她的原因。
老太太她们闻听消息自然开心的不得了,如今大伙儿一窝蜂的聚在此处,正是准备看她的热闹,瞧她的笑话,却不妨顾明珠陡然来这么一句,要拖上老太太的心肝肉儿顾舒舒垫背,安家的闻言大惊失色,顾舒舒直接僵在了当场,便是老太太也怔了一下。
“准提庵?”老太太闻言摇了摇头,一副不同意的样子,“你爹也舍得,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家里都已经是瘦的脱了形,再去那毫无油水的庵堂,可怎么得了!咱们顾家可不是那种平常的人家,便是要去也是要去香火旺盛的大悲寺,准提庵……我记得,那处不过是处几人的小庙,恐怕不大灵验的吧?我再跟你爹商量商量这件事儿。不过舒舒肯定是没法子陪着你一起去了的,她比你大两岁,再过不几年就要说亲了,这会儿正是忙着学中馈妇德的时候,何况她功课远不如你,恐怕去庵堂不太合适……”
只说换个地儿,却一句不说让顾明珠留在家里。
一旁边的年轻妇人闻言惊呼了一声,跪下来滴泪说道:“小姐一个人去庵堂怎生是好?老爷怎么能这么狠心呢,这可真是……晚上我非得求求老爷,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办呐。小姐,老爷往日是最最疼您的,想必不过是一时岔了想法,您可得自己想明白了才行啊。要守孝,哪儿不行?尼姑庵到底清苦,年轻小姑娘太素净了可不像话儿。”装的一副慈母的范儿。
顾明珠心里明白的很,这话里全是钩子,一句接着一句,若是换了她真正七岁,恐怕这会儿真得对这庶母感激涕零,还以为她还是好人呢。
其实庶母所有的话里,只有一句说对了。
父亲最疼爱的,或者说唯一疼爱的,只有她母亲和她。
否则,她的名字便不会是顾明珠。
明珠明珠,父亲曾经无数次的说过,她就是顾家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