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内的。
她心烦意乱,当时甚至出于满腔无法平息的怨愤,想要冲动的这么做:自己还去庵里做什么?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母亲死的冤枉,自己上一世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一世知道了,难道自己还什么都不做?
可是待的她渐渐平静下来,理智回笼,却又知道,这样万万不可。
不管害的母亲心气郁结的人是谁,这必定是无比大的一局棋。
那幕后之人连当家主母都能害死,甚至连常来请脉的太医都没有就这病症说些什么,其中的弯弯绕绕,又岂是寻常?
自己现在,除了父亲的宠爱之外,一无所有。
这样的自己,怎么斗得过幕后的那人?
何况她若是此刻出尔反尔,有奶奶和安姨娘在,外头风声必定传她不孝,这名声一传出去,她日后做事定是举步维艰。便是顶着嫡女的名头想要在娘家“作威作福”,只怕也是万万不能的。所谓骑虎难下,开弓岂有回头箭,说的就是她现在的情况了。
尽管心里痛的艰难,顾明珠最后也只能压下了这个念头,只是她这一晚,却是辗转无法成眠。
第二天就是她出门的日子。
一大早的,钱妈妈就来给她梳了头。
因为是去庵堂里,没给她佩戴任何的首饰,连穿衣打扮也是一水儿的素净,要陪她一起去的红香等三人,也是换上了暗色系的衣衫。
“小姐,昨儿个可是没睡好?”钱妈妈瞧着她眼睛底下的暗沉,这么问她。
顾明珠缓缓的点了点头。
掩唇打了个呵欠,她轻笑道:“钱妈妈,就这么显而易见么?我想着今天开始就不在家里了,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这心里,不管怎样总有点惶恐,唉……于是昨儿个就怎样都睡不着了。我这样……爹爹看了会担心的吧?”
钱妈妈便笑道:“小姐别担心,老爷看了也只有更关心您,绝对不会说您什么的。一会出城的车上,您也还能睡一会儿,嗯?”
“嗯。”顾明珠点了点头。
梳妆已毕,她走进正房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领了一家的人,准备送她出门。
只是顾明珠一眼望去,原本以为会等着她的顾熙,却不在其中。
她的心里生出了少少的难过,在这一刻,这种委屈陡然放大,让她瞬间,湿了眼眶。
“明珠,哎呦……可怜见儿的,别哭别哭……”老太太抱着她,慈爱的摸了摸她的脸庞,“奶奶保证,你回来一切都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为母亲守孝是好事儿,啊?别哭……”
顾明珠摸了摸脸,小脸儿上勉强的撑出了几分坚强。
那摸样的确极惹人怜爱,她点了点头,轻轻跪下了身体:“孙女儿拜别奶奶。奶奶,安姨奶奶,舒舒,你们都要保重……”
安姨奶奶拿出帕子来擦了擦眼角:“明珠,你这一去,也要多多保重。”
------分割线-------
之后老太太和安姨奶奶再没出什么幺蛾子,顾明珠心里知道,只怕她们是巴不得她早点走,自然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她磨蹭着不肯上路,心里其实还想着父亲究竟去了哪儿。
安姨奶奶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这种心思,掩口笑道:“明珠,你可是想你爹爹了?昨儿个你爹爹都没回来,想必是宫内的事情忙……”
顾明珠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若是昨晚都没回家,必然是政务繁忙到无法回来,既然如此……自己也就不必再拖延了。
在一家人的目送之下,她踩着小厮的背脊,努力的往马车上爬。
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虽说该说的都跟爹爹说过了,别的都是现在无法说的事儿,可是连这一面都没见着,也不知日后能再见,得是什么时候了……
又念及人肉垫子其实是一件极其侮辱人的事儿,顾明珠上车的时候格外少用了几分力,一下子几乎踩空,脚下差点摔一个踉跄。
眼看着她就要“摔”进马车里,车厢中伸出一双手,紧紧的搀扶住了她的身体。
车门迅速的关上了。
顾明珠张大了眼睛,小脸上登时现出了欢喜:“爹爹!”
车子里坐着的,可不就是顾熙?
顾熙抱紧了她,眼眸里还有着浅浅的担忧:“明珠,你这丢三落四,毛里毛躁的性子,真是……吓死人了。以后爹爹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能再这样了。”
“嗯嗯嗯。”顾明珠一直的点头,惭愧的低下了脑袋,“我也就是……偶尔……偶尔啦……”
还不是想你想的?这句话顾明珠没说出口,她吐了吐舌头,顽皮的笑着:“不过爹爹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连家都没回么?”
“就算不回家,也不能不见明珠啊?”顾熙爽朗的微笑。
这一刻,父女之间,再瞧不见半分阴霾。
顾明珠端详着他的脸庞,见他素来清朗的眸子里还残留着很多的血丝,知道父亲的确是一夜忙碌,恐怕刚刚有空,就急急来找自己了。
她惭愧的低下了头,为着自己前一刻突如其来的埋怨:“爹爹辛苦了……其实就是不见明珠……明珠也不会怎样的……”
顾熙刮了刮她的鼻子:“爹爹知道明珠懂事了。不过呢,就是明珠不会怎样,爹爹也会难过的。”语毕,他伸手从袖口中拿出了一个小箱子----体积看着小,却实在沉甸甸的,将之放在了顾明珠手里。
对上女儿带着惊讶的眼光,顾熙微微垂下了眼帘,复杂的眼色,被掩盖在长长的睫毛之下:“明珠,日后不在家中,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就不要和旁人多起争执,这里头的散碎银子全是给你打赏用的,别吝惜这点儿钱……”事无巨细,一一叮嘱。
这一番长谈,顾明珠的眼中已是盈盈有泪:男人们,在小事上大多是粗疏大意的很,顾熙这会儿却不厌其烦,虽然唠唠叨叨的婆婆妈妈,可是那股子关心的劲儿,却让她的心尖颤抖起来。
两人一叮咛,一点头的这么和谐的说了一会话,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顾明珠便逼着顾熙回城了。
拗不过她,顾熙想想送到这儿已经足够,否则真的送到庵堂,反而失了本意,为女儿引来太多眼光,便叹息一声,下了车,高瘦的身影慢慢的没入了人群。
顾明珠一直看着父亲离去,直到他消失的影踪不见,脸上稚气的,欢喜的笑便倏然收敛,坐回到车内,脸庞上只余下了淡冷的表情。
------分割线------出了城门不过数里,马车却陡然一震停下,原本正在车内打盹的顾明珠也被震的头磕在了马车窗棂上。
头上一疼,她立马惊醒。
这时候已经上了车,坐在她身边也在打盹的钱妈妈急急抱了抱她,揉了揉她的脑袋,见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打开车帘,看了看四周围,高声询问前面的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惊魂未定,他回过头来:“钱妈妈,这……半道里突然窜出来个人……小的也不是故意的,不过到底是条人命,差点碾到人家,我才急急停了下来。”
钱妈妈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乞丐?不像样!就是再重要的事儿,能有小姐重要?你方才害的小姐磕在了脑袋上,这要是碰破点皮,你能赔得起?”
顾明珠已经渐渐回过神来,听得钱妈妈这么说话,她微微的蹙起了眉头,拍了拍她的手:“咱们现在已经不在顾家了。钱妈妈,以后你别把我当顾家的嫡亲大小姐看,这样的话……还是别说了。”
钱妈妈闻言大讶,她怎么也没想到,一贯来骄纵的顾明珠,这会儿竟然会这么说!这话的意思,是将她自己和那些贱民们放在一样的位置上?这……这怎么可以?
她愣在当场,顾明珠却柔声问那车夫:“窜出来什么人,你带过来瞧瞧,问问怎么回事。”
她说这些话,事出有因。
说起来……顾明珠记得,她前世去准提庵的时候,好像也经历过这么一幕。
马车撞到了人……她前世是怎么处理的?跳下车看了个热闹,见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躺在那边,瞧着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她瞧着对方衣衫褴褛的可怜,随便丢了个装着金元宝的绣囊过去,然后就不管了。
如今想起来,她忍不住的就红了脸颊。
自己那是帮人?分明就是害人啊!一个小乞丐,出手却是金元宝,又是她家中做工极秀气的香囊,对方不把他当小偷抓了就好,再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己这不是给人家招事儿么?
顾明珠后来自己也经历过那种流离失所的日子,自然不会再像前世那样随手丢些钱过去了事,她想起了一句话“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何况如今世族和平民之间的矛盾日趋激烈,她如今一时的善心,说不定倒能带来日后的好处。她们所居的东南方,皇威犹盛,这倒还还好些,若是去到贫瘠的北方,如今已是处处战乱,流民揭竿而起,时有城破,城中世族被举族尽诛。
若是平日名声好点的,还好些,名声素来就不好,摆着世族架子欺压良民的那些世族----不论男人女人,下场实在是……惨不堪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女们,一朝沦落红尘,便辗做尘泥,连平日她们最看不起的平民也可以随意践踏。
钱妈妈不知这些,日日摆出来的都是世族的架子,可是对她来说---那些繁文缛节,根本不值一提!世族的高贵,只要短短几十年,便在滚滚而来的铁蹄之中,全然踏碎。
若是内里已经全然腐坏,便是外表上能够维持世族的辉煌又如何?
那车夫下去了一会,很快来报:“小姐是个……是个小乞丐……还是个孩子呢……”
顾明珠悄悄儿的笑了笑:果然跟前世一样:“带过来看看吧。”
红香和钱妈妈闻言面面相觑,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有善心了?以前夫人去施粥,小姐还对那些乞丐掩面的,这会儿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