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一月之期已到,明日便是殿选。是飞上枝头,还是跌落凡尘,皆在入殿叩拜后那一瞬。也许只是皇上一个眼神,便决定了我的一生。
入夜,我在紫鸢服侍下卸下钗环,用桃木制的梳子轻轻地从发根滑向发梢,一下又一下,久久不舍放下。上好紫檀木制的妆台上摆着半新的铜镜,像是前人用过之物,镜沿刻着蔷薇藤蔓,已被抚摸光滑,在杏黄宫灯的光影下微泛油亮。
看着镜子中我的样子,秀额浓眉,双眸清亮,鼻子小巧而挺立,嘴唇极薄,一笑嘴角略弯,勾起一抹柔情。
舅母曾找宫里出来的嬷嬷来相看,那嬷嬷道:“小姐样貌仅算中上,只肤白胜雪,显得清秀怡人,若是举止优雅端庄,方添一分胜算。”
因着这句话,舅母失望了许久,曾道:“原看你幼时可爱乖巧,这才求了你回来,怎想长大了却不是倾国倾城貌。”
我听了伤心极了,伏在被褥上哭。舅母冷笑一声,道:“这就抹了眼泪?怎地女儿家的眼泪这么不值钱?日后莫叫人轻易勾了去,倒像那怡红院里的轻骨头。”
我又恼又伤心,眼泪却止不住的流,脸儿涨得通红,只拿起袖子乱擦一气。
舅母摔过一方帕子,喝道:“看你还有没有一丝大家闺秀的样子?这般脏乱,像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舅母看我哭归哭,却没有顶嘴,仿佛是略松一口气,又厉声道:“把眼泪擦干净了,待会换身衣裳,给我好好地坐在这里抄写《论语》。样貌不够便用才学来凑,仪态、女红一样也不能缺了,只有内里子好了,才有些许胜算,不然你这离了父母的苦,也算白费了。”
素手抚上白净的面颊,触手柔软细腻,用手指略支撑嘴角,摆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看着镜中的自己,默念道,玉宁啊玉宁,此番你若不成功恐怕是要收拾细软回江南去了罢。不,身边的一切都是舅父家的,只那一件破旧的丝绸衫子,是我从江南穿了来的,到时也这样穿了回去罢,倒像讨饭的花子。
想到这里我咧嘴自嘲般笑笑,从心底弥漫上来的苦味溢出嘴角,倒叫我难受。
紫鸢手脚勤快,收拾好妆台,便略屈身道:“天色已晚,小主早些歇息罢,休息好了,明天方有精神面圣呢。紫鸢在此祝愿小主心想事成。”
听此言,不禁叹她机灵,又懂得为他人着想,便温声道:“紫鸢,你是个好丫鬟,人勤快心地又好,这一月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紫鸢忙不迭地跪下道:“小主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是尽奴婢的本分。小主心地才是极好的,处处为奴婢着想,这一月来奴婢吃得香睡得足,全靠小主体恤。”
宫女本应该时刻贴身服侍,主子身边按理是不许缺人的。只是这秀女每人只分得一个丫鬟,没有轮换的人手,吃饭也没有时间,晚上值夜也要在秀女床边铺了被褥睡在地上。
我不忍见她如此,便特许她夜间睡在次间的炕上,吃饭也自己动手,并不要她服侍,只是举手之劳,没想到她却记着。
心下一暖,道:“快起来吧。”扶着她的手臂让她起身,又从首饰盒中拿出几个银锭和两支赤金簪子,道:“明日便是殿选,我心里知道,怕是会落选的,这些银子你拿去,明日之后去谋个好差事,不要太辛苦了。”
顿了顿,又道:“在宫中没了银子万事皆难,这两支簪子花样虽不好看,但胜在是实打实的金子做的,你平日带着玩也可以,关键的时候也可以拿出来当急用,是给你防身用的。”
紫鸢执意不肯收,道:“小主,这些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
我拉出她的手,将银子和金簪放在她手中,道:“这些并不值什么钱,只念在这一月的主仆情分,想你日后过得好些。你若不收,便是我这小主做的不好了。”
紫鸢忙摆手道:“小主千万别这样说,奴婢收了便是。”说完便又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收了东西。
紫鸢起身后,犹豫良久,又道:“小主样子好,性子也好,明日定是能中选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上等的容貌,只一眼,哪能看出甚性子来。你就莫再安慰我了罢。”
紫鸢低头道:“小主说话的声音是极好听的,这满院的秀女皆比不上。”
声音?仅凭说话的声音便能中选吗?我摇摇头,并不相信。
月色迷蒙,一夜无梦。
四月初八,殿选。
清晨起身,梳洗罢,便换上一件浅粉色撒花宫缎大襟长旗袍,掖一条纯白色龙华象征秀女身份。梳一式两把头,发髻两边各簪一支粉色桃花簪,耳畔扣一对珍珠耳钉,简单又大方。
继而对镜匀妆。娥娥理红妆,纤纤抬素手。眉不画自浓,唇不点而红。最后换上花盆底绣鞋,扶着身边婢女之手臂,终是款款行去。
在正堂遇见乔曼云,一样的衣裳和发饰。她的神色也并不轻松,想对我说些什么,终未出声,想来也是与我一样紧张不安的。
秀女被分成六人一组,先一同行至坤宁宫外偏殿,再分发悬在衣裳盘扣处的家世木牌。其后又挨个登记名册,依着顺序将绣品放在红木托盘之上,边上自有姓名的标记。
周围皆是坤宁宫的宫人,正领着小宫女整理绣品的姑姑穿着与众不同,想来是皇后娘娘身边得脸的女官。众人皆是沉默不语,只小心的整理着衣裳,忙着拿手中锦帕略轻掖额上细密的薄汗。
曼云在我前面一组,璟珍与我同组,却是隔了两位秀女的。我心下紧张难安,只往璟珍那里望去,却见她微微一笑,向着我略点点头,我方才略静下心来。
我将绣好的玉兰香囊轻轻放在托盘上,紫色缎面上绣了胜放的玉兰花,间或枝叶围绕,取其兰心慧秀之意。香囊里盛了香气浓郁的玉兰花瓣,只要放近了便可嗅到其香味。这样费尽心思,不知可否博得殿上之人的亲睐。
不久苏嬷嬷便从正殿内赶来,亲自传了太后娘娘口谕。原来今日政务繁重,圣上并没有亲自前来,所以太后娘娘亲至,为皇上择选后妃入宫。
听到皇上不来,我心下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心又揪起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容贵妃娘娘皆至,这**最尊贵的三个女人都到齐了,可见这次选秀宫里是多么的重视。那我到底能不能入选呢?
心下扑通扑通的狂跳,面上越觉着冰冷。直到自己在行走间一个踉跄,方才醒悟过来,决不能如此慌乱!深吸一口气,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直到微痛传来,方才镇定几分。
“咚”一声,向后一看,竟是一名秀女晕厥了过去,她身边的秀女皆惊慌不已,也不知去扶。那穿着出众的宫女忙领着众人把那不省人事的秀女抬走,无声无息的,那人便失去入宫的机会了。
经此事一扰,我竟是放松了许多,略呼出一口浊气,便听得内侍道:“太后娘娘口谕,宣今届秀女入殿觐见。”
前一组秀女已入殿,我和璟珍便是下一组了。偷眼向璟珍望去,见她面上亦是严肃不已。像是感觉到我的目光,她转头向我报以一笑,像原来一般明媚,让我心下亦宽慰不少。
随着领头的宫娥入得正殿,不敢抬头细看宝座上端坐的三人,只边上那内侍手臂微抬,我们一行六人便敛裙向下跪去,端正地磕了一个头,口中齐声道:“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容贵妃娘娘。”
一柔声应道:“起罢。”熟悉悦耳,应是皇后之命。依言起身,只立在原处不动。那内侍翻开名册,挨个念到:“正蓝旗张佳氏若兰,从五品徐州知州嫡次女,年15。”
为首的秀女便盈盈上前一步,行福身礼道:“臣女张佳氏若兰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容贵妃娘娘请安。”
捧着绣品的姑姑先将绣品奉与太后娘娘看,之后再与皇后娘娘,只听皇后娘娘柔声道:“心意不错。”之后却再无回音。那内侍手臂一挥命其退下,其便是被撂了牌子落选了。
第二个觐见的秀女便是我,不及细想,那内侍便道:“正蓝旗西林觉罗氏玉宁,从三品江南都转盐运使之嫡长女,年14。”
我心中一片空白,只照着往日练习时所做,尽量优雅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屈身行礼时定了定神,方柔声道:“西林觉罗氏玉宁,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娘娘福宁安康。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给容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只听得太后温声道:“起来吧。”起身,双手交叠摆在身前,双眸微垂,心下却是安然的,真到了这时候,倒也不紧张了。
片刻,只听得皇后娘娘道:“这香囊绣的不错,手艺精妙,玉兰倒也清新雅致。”
听得此言,正欣喜间,又听另一娇媚女声道:“可惜了,姿容不过尔尔。”
心内猛地一沉,眼前泛起金黄的事物来,险些晕了过去。罢罢罢,终是败在这普通的皮囊上。满腹的委屈,又有谁知?
正伤心间,却听太后缓言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宫妃取得是温恭淑慎,贤良端敏之人,这容貌二字倒是其次了。最重要是稳重端庄,日后能常伴皇帝左右,为其分忧。”
皇后、容贵妃皆恭敬道:“臣妾知罪,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又听太后道:“这玉兰倒是绣得极好。”皇后忙接道:“是。”又命内侍道:“还不快记下。”
就这样,因为太后一句温恭淑慎我得以如愿入宫。
接了代表中选的香囊,我欣喜极了,只方才那惊险的一幕仍留在眼前,让我久久不能平静。只一言,只一言我便要落选了,这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是极不好受的。终有一日,我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