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小伍家中的重逢让浣娘记起曾经也是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和碧儿,雀子,钱铭一起把酒言欢的场景。一切都是那么地似曾相识,在她的记忆深处重叠交织着。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是一年柳叶青。
钱礼的病在这个初春的季节里并没有好转,反而是越来越重了。
浣娘整日呆在他的身边,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但他看起来特别累,不愿意说话。
大夫来看过好多次,每次总是开一些无关紧要的汤药,他喝了病情完全没有任何好转。浣娘这才知道,那些药无非是在延长他所剩无几的生命罢了,起不到任何根本性的作用。
最后一次,大夫离开时不再开药方了,只是对着浣娘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浣娘明白了大夫的意思,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钱礼的后事。
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离开却无能为力的心情,浣娘彻彻底底地体会到了。她拼命要求自己坚强,不在钱礼身边时还好,她可以忍一忍,一旦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一日日瘦下去,她的心就像是被谁挠了一下一样,痒痒的痛感。
一日,浣娘像往常一样看着钱礼午睡。阳光很刺眼,透过窗户斜射进屋子中来,一片金黄色,像盛开的油菜花。
这时节,离油菜花的怒放应该是快了的,浣娘闭着眼睛想着。
钱礼似乎是不舒服地翻了一下身子,浣娘警觉地抬起头,看到他的笑容在阳光中怒放。
“孩子,有三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他说话的语气没有几日前那么虚弱了。
浣娘微笑着,慢慢把他扶起来。
“爹,您有什么事就说吧。”
“你可要答应爹爹。”
“好!别说是三件事了,三百件我也答应。”
钱礼枯瘦的手摩挲这浣娘薄薄的脸颊,有一种被刀子划过的痛感,但却很温暖。
钱礼咳嗽了几声,说道:“这第一件事,我死后……”
他还没有说完,浣娘的脸就阴了下来,“爹,您说什么呢!”
“浣娘,听爹说完……孩子,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用逃避,不用害怕。等你到了爹的年纪,你就会明白,死并没有你想象中的恐怖,它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一件事。听爹说完,好吗?”
浣娘强忍着泪水,点点头。
“我死后,把咱们家的这个房子卖了,卖得的钱都交给柳爷。他知道该怎么做。”
“交给他?”
“你还不知道吧,他是共产党。他们的革命是需要经费的。把这钱交给他,我才能安心。也只有他们可以带领全城甚至全国的百姓走出这水深火热的境地。”
浣娘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白胡子老头,他还是自己的父亲吗?
钱礼看到了浣娘的疑惑,解释道:“爹爹不是共产党,但爹爹相信他们。他们曾经说过,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爹爹相信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善良的。”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这句话像一根棍子一样打在浣娘的头上。她突然清醒了,觉得心中很舒畅,这不就是她所向往的自由吗?
“我答应爹爹。”
“好好,”他欣慰地点着头,“不愧是我的好女儿……这第二件事情是……是你娘。”
“我娘,她怎么了?”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娘,即使今后的路会更难走,更波折,你也要答应爹,给你娘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让她安享晚年。”
“会的,就算爹不说,我也一定会做的。我会好好照顾娘的,爹放心。”
“嗯,爹放心。事情交给你,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三件事呢?”
他沉默了,良久,他吞吞吐吐的说道:“这第三件事,是爹爹对不起你……”
“爹,您怎么又说这话。您再说什么对不起我之类的,我可不要听了。”
“铭儿他,他……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他是我收养的。自从你娘离开后,我就再也没有心思娶亲了,铭儿……是我从孤儿院抱回来的。你们不是亲兄妹。说到底,终究还是我害了你,也害了他。现在你们阴阳相隔,相爱却无法相见,都是我的固执所造成的。浣娘,你就原谅爹吧,是爹太爱你了,也太爱铭儿了,爹不想失去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是爹太贪得无厌了……”
浣娘一直安静地听完了钱礼的讲述,最后,她坦然地笑了一下,一切仿佛都是云淡风轻的。
她对钱礼说:“爹,我说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不要揪着它不放,要向前看。”
浣娘不劝还好,一劝他似乎更加委屈了。
他再次哭了。
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他哭得那么痛,那全部都是忏悔的眼泪。
现在,浣娘相信,他心中已经没有仇恨了。
本来就应该如此,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有什么仇恨是不能化解的呢?
一切好的,不好的,喜悦的,痛苦的,都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褪色,只留下一个轮廓罢了。
没过几天,钱礼就病逝了。
他离去时,只有浣娘陪在他的身边。
她看到他的嘴角是微笑着的,他终于放开了。生前所有的爱恨情仇,他终于放开了。
钱礼的墓碑紧紧挨着钱铭的墓碑。
他生前那么疼爱自己的这个非亲孩子,死后,他们终究还是靠在了一起。他们都不再孤单了。
浣娘拿来一壶酒,浇在他们的墓碑前。
临走时,她说:“我一直以为爱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我才明白,爱怎么会离开呢?”
对呀,爱怎么会轻易地离开呢?
那朵爱情的小花在浣娘心里已经生根发芽,只等春天——盛放。
浣娘把钱家几代的老宅子卖了,换得的钱,全部交给了柳承如。
柳承如接过那钱时,很吃惊。
浣娘说:“是我父亲的遗愿,他相信你们,我也相信你们。”
她准备转身离开,柳承如拉住了她。
“加入我们的队伍吧!”
浣娘拒绝了,她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她可以活着回来,她一定会加入共产党的。
只是,生死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