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嫣从澜玉身上滑下,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睫轻颤。
前方空地,片刻前的兵戈扰攘瞬间皆弭,以魏叔为首的玄门之人皆数向她和澜玉这边涌来,而那些狱卒则退向天牢的大门,但列两侧,杀气腾腾的中心,着紫色罗纹广袖的男子由一群赤色锦衣的侍卫簇拥着走了进来。
百般难描的五官,一身王气浑然天成,紫色的锦袍在烛光下现出黯隐的龙纹,金冠上的流苏随意地散在乌发上,从笑嫣的角度望去,那轮廓分明的男人如画中王孙,面容灿如春华。
他就是那个所谓的“当今圣上”,他的哥哥?
楚凌王战流璟一眼便在人群中找到了笑嫣,他眉眼轻翘,笑道,“依皇妹所言,他们果真来了。”
犹在怔愣的笑嫣瞬间成了众人的焦点,她心里一颤,强装镇定地看过去,牢房中央,站定的帝王正噙着风流尔雅的笑一脸悠然地看向她。
“你刚才说,说什么?”迎上那属于帝王的明睿双眸,笑嫣试探性地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战流璟轻笑,转眸,再看向她时,脸上一副了然。
她若不想当面和玄门的人撕破脸皮,他就陪她演这场戏。
思及此,战流璟负手向前,沉声道“朕猜想你已经从萧蜀那里听闻了镇国四公于今日午时处决的消息,如何,事到如今,皇妹手上可还有筹码和朕谈判。”
战流璟的话于笑嫣来说无疑是鸡同鸭讲,她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面上的浅笑越来越僵。
察觉到笑嫣的异样,战流璟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下意识地抚上腕间的缠丝剑,轻轻摩挲。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引得牢房内温度骤降,本已销兵洗甲的两拨人瞬间剑拔弩张,皆执着武器蓄势待发,就待自己主子一声令下,冲出去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半饷,战流璟抬起眼皮,微眯的眼在笑嫣身上慢慢晃了一圈,“皇妹如此姿态莫非是不想谈判了?不如这样,朕出个主意,皇妹你听过之后再做决断。”
笑嫣挤出一抹笑容,心中百转千回,双手轻抬,“您请。”
战流璟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容,不急不缓道,“这次神珏之变死伤无数,朝中势力也来了场大换血,如今的情况皇妹想必也很清楚,绝不容朕一人独断。所以,要力排众议留下皇妹你的命,几乎是不可能。”
笑嫣听了他的话,眉峰一动,心中大致明了了。
她猜得没错,自己寄居的这具身体的主人的确于日前发动了一场叛变,且以失败告终。
谋朝篡位,自古以来都是杀头的大罪,虽然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她所认知的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但道理应该是一样的。如此想来,战流璟想留他妹妹一命,确实是登天的难事。
可是,战流璟为什么想要保住战流戈的性命呢,难道不怕她日后积蓄力量,反咬他一口?要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战流璟看起来不像是姑息优柔,妇人之仁的帝王啊!
战流璟看笑嫣并不接话,自顾地继续道,“朝中大臣如此忌惮皇妹你无非是因为你系战家血脉且执掌玄门,只要其中一个条件消失,朕要留住你的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玄门死士全部统一动作,拔剑出鞘,那明晃晃的银光带着连笑嫣都能感觉到的杀气。
“公主,不要听臭皇帝的挑拨之言,老魏今天拼死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带你出去!”
挑拨?笑嫣正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意思,身边的澜玉开口了,“魏叔,他说得没错,只要我们还活着,纵是逃出去了,公主也不可能真正过上安稳的日子。”他说地淡然,似早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几番对话,笑嫣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心里有什么唰地一下被点燃了,她抬眼望向战流璟,语气尖锐,“你,要屠杀玄门?”
“不至屠杀,除掉在这里的人便可,其他的,构不成什么威胁。”战流璟淡淡地扫了一圈笑嫣身边的人,平静的语气似与她闲话家常。
听罢战流璟的话,笑嫣脸上色泽万变,短短一刻,囚服背后已浸上冷汗。她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对面男人的双眼,未及她给出答案,战流璟眉头浅陷,沉声道,“妹妹,这可不像你。玄门赤门生死随主,为汝生,吾宁死。奴才护主牺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何必如此踌躇?”
笑嫣闻言一震,抬起的眸子里有光乍现,“正常?”周围紧绷的气氛犹如筝弦崩断,震起尘烟雾绕。
所有的不明都消失了,这是一场戏,正确而言是战流戈与战流璟的一场交易。败者,用一干下属的命以搏卷土重来的机会;胜者,拔掉敌手所有的羽翼赢取念及亲情的美名。
“真是划算的交易!”禁不住叹言,笑嫣唇边划出一抹冷笑。
一边,目光粘在她身上的澜玉内心陡然一凛,身前的少女,在一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如果要他形容这种变化,就像是一头温顺的龙被触到了逆鳞。
牢房深处,君说冷眼旁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听到笑嫣这声讽刺后,心弦轻轻颤了一下。
迎上笑嫣骤变的眼神,战流璟嘴角一垂,虽不语,慑人的气势已笼于周身。另一边,从未承受龙颜之怒的笑嫣胸口瞬间紧窒,然心中的火正盛,那莫名的倔强将她的下巴抬起,以更加张扬的眼神望回去。
一边是撼人心魄的威势,一边是鸟瞰天下的气焰。两人相对相峙,目光触碰的刹那,雷鸣电闪,天裂地崩!
“所以皇妹你的答案是?”
霎那间,周遭静若止水,玄门的人,全部侧立在笑嫣身旁,等待她的宣判。
其实,答案是什么,每个人都很清楚。战流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嗜血公主,怎么可能为了他们这些“低贱”的走卒放弃逃生的机会,面上虽没有表情,心里却扯出一丝苦笑,染得眼底的绝望更加浓了。
笑嫣抬首,眼中一抹狡黠闪过。
那场景就如慢镜头般,少女扯着嚣张的笑,两根食指在唇边交叉,纤眉扬起,“我、拒、绝!”
一字一言,掷地有声!
置于这片纷扰之外的君说闻言一怔愣,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他仿若感受到了,那得意的眼,那狡黠的笑,和浑然于身的张狂。
战流璟闻言脸色一僵,笑嫣能在他那伪装的很好的脸上捕捉到一线破碎的涟漪。
而在笑嫣看不到的地方,玄门众人俱是一脸怔忡地看着眼前单薄的背影。
“所以,你愿接受第二种选择?”战流璟敛了惊疑,一脸深沉地看向笑嫣。
第二种选择?笑嫣思及刚才战流璟所言,爽快地回复,“如果皇兄是指抛弃战家公主的身份?是,我选这个。”
笑嫣的话再次带来不小的混乱,放弃战家血脉,意味着永不得翻身重来,再登九五至尊之位。
战流璟俊眉紧皱,“你竟愿意毁祛神髓!”
他原以为她是另有脱身之计才违反两人之间的约定,然,看她眼下的举措,显然与他猜测的情况不一致。
“毁祛神髓?”笑嫣心里一抖,面上神色未变。
战流璟眼帘一阖,声音微微发颤,“战家皇权始传战神,掌控这天下的血脉,嗜杀,好斗,自出生时便神髓加身。论武功,问天下谁能出战家之右。皇妹你如今竟甘愿毁祛神髓,自废武功,当真要将过往的所有都抛弃。”
笑嫣心里一震,升起短暂的迟疑,但稍作思虑,便抛却了所有的顾虑。
对战流戈来说,此举将断绝她所有的后路,毁灭她十数年的苦心经营,可是……这与她暮笑嫣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以战流戈的身份重生于这世上代表着新的开始,那么就由她,跟过去做个彻底的了断,为自己,也为那个已经消逝的女子。
思及此,笑嫣眼睫轻抬,看向一边的澜玉,“既然只有毁祛神髓这一条路可以走……你来吧,动作利落点,让我少受些痛。”
宫澜玉闻言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笑嫣,那灼热的眼神似要把她戳出洞来。
为什么,为什么宁肯做到那个份上也要救他们,难道他们还有其他的利用价值?澜玉凝眉深思,却无法从她的脸上窥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公主,神髓一旦毁祛,你就不再是战家女儿,也就不再是玄门的主人。”澜玉五指成爪,缓缓抬起,语气刚硬道,“也就是说,澜玉往后可不必效忠,公主生死有命。你我,从此陌路!纵是如此,您还要下令澜玉动手吗?”
笑嫣闻言微怔,这个男人不信她,而且……讨厌她。
不止是澜玉,牢房内的其他人也抱有怀疑。
战流璟身侧,着红衣盔甲,头戴阎罗面具的赤门门主俯身道,“陛下,龙炀帝姬不知道又耍什么花招,陛下不可再被其迷惑了!”
“门主说的没错,想必又是一出苦肉计!”
牢房深处,君说死死地咬住下唇,手攥地渗了血都不知道。
笑嫣冷冷地环视众人,最后停在宫澜玉身上,“一身武功换十几号人命,这笔交易,值!所以,不要废话,动手!”
这是她下予他的最后一个命令,从此往后,便是陌路。
宫澜玉的唇角翘起,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铁腕轻转,手起指落的瞬间,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自笑嫣胸中消匿,众目睽睽之下,她脖颈间的一抹金色破肉而出,一遇空气瞬间化成了粉末。
战流璟眯着眼看着神髓消逝于空中,心口之血沸涌,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笑嫣先是感到空虚,下一秒,锥心泣血之痛袭遍全身,没有心理准备的她难抑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呻吟。
痛,除了痛还是痛……笑嫣的双腿失去着力点,如断线的木偶般摔到地上,对面的澜玉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吁,看向笑嫣的眼神里,闪着解恨似的光。
笑嫣倒吸一口凉气,且笑且叹,咬紧牙关不要让自己哭出来。
“妹妹。”身后传来一声低诉呢喃,笑嫣忍着剧痛,一点点转过身去,黛眉微翘,“皇兄,我以战家血脉换玄门一干困兽之命,怎么想……你都赚了。”
“你还要什么?”战流璟回神,咬紧牙根问道。
笑嫣撑着胳膊,拄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眼睛睁地大大的,红唇微颤,“我想向你再讨一个人。”
“何人?”
昏眩之感如海啸般侵袭而来,笑嫣狠狠地抓着最后一丝清明,在晕倒之前嘴唇一动,吐出两个字:
“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