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素先是被徐三姑娘拉得一路趔趄着，还没跑几步，她已快过徐三姑娘，反拉着她往前小跑而去。这是她前世今生两世为人少有的急切。
若是以前，谁耐烦理会。大不了，一个瞧不顺眼，两手一撒，各自走开。可，现在她真的体会到古代闺阁少女“一眼天堂，一眼地狱”的心情了。
一瞬过后，她甚至开始想，若不如意怎么办？这个不如意，可是指多方面的。在前世，不但相貌要入眼，性子要合拍，感情要入心。
丑或者俊，只不过是感情之外的附加物。在那个世界，恐怕多数人都不会因丑或俊做为评判标准来先择相伴一生的伴侣。
感情……然素叹息，她早先说服自已的话，终是不大管用，终还是存着一丝奢念。明知不可取，却不想妥协！
脚步不由慢下来。
三姑娘正在兴头上，一身大红衣裳被春风吹得在风中飞舞，眼眸中闪着毫不掩饰的兴灾乐祸的光芒，嘴里却是一派关切，“怎么了，快走啊。人都到了，你不瞧瞧吗？”
“算了，三姐姐，老太太若知道了，又要责怪我们。”徐素突然就意兴阑珊，随即抽手。
三姑娘不依，因前日的事儿，她回去叫大太太狠狠责罚一通，因有大太太的话，她不敢随意向六姑娘使性子。心中早憋着一鼓气儿，哪肯放过这么好奚落她的由头，扑过去将她的手紧紧纂住，往前瞧了瞧，此时她们身处的正是三房最靠东的小巷道，隔墙便是和大房共用的府道。
再往前就是藏书阁后门儿，三姑娘猛的一拍手，拉着然素大步往前走，笑道，“正好藏书楼能瞧见前院儿，咱们不往跟前凑儿，就上二楼瞧一瞧。”
说着转头问小棠，“你说人来了，现在哪里？谁在迎着？”
小棠大力摇头，“三姑娘，我没在跟前儿，是听二门处的老刘妈说的。我一听这话，就飞奔回来找姑娘了。”
“毛毛燥燥的，你怎么当差的？”三姑娘瞪她一眼，气势凶凶地斥责一句，又问，“老刘妈说人在哪里？”
“我听见时，人还在大门外。”小棠往然素身后躲了躲，避开三姑娘的凌厉目光。
然素一瞬失落，又暗暗在心中给自己鼓气，不管是好是坏，总得看一眼再说。闻言忙把三姑娘的手一扯，“三姐姐，走吧，就上藏书楼。”
西京地域偏北，居民建筑少有楼房，多喜宽敞明亮的四合院。那藏书楼是徐府除了大花厅的戏楼子和立在府院深处的库房之外，唯一的一座小楼。
二人转过巷道儿，几步进了藏书楼。结果就在眼前，然素化忧虑为力量，甩开徐三姑娘的手，拎着裙裾，两步并作一步，气喘吁吁跑上二楼，二楼窗前桌上，摊着一本书，案上一只青铜三足香鼎里青烟袅袅，书旁一只雪压红梅茶盖碗里，半盏青茶似还冒着热气儿。
显然被徐三老爷拘在此处苦读的徐三少爷才刚刚离开。
然素扑到窗前，推开朝前院的窗子，往下俯视。
徐府前院极大，此时平素看起来略显空荡的大院子里，三三两两的小厮们凑作一堆儿，往大门外张望。二门口也聚着一群粗使丫头婆子们，你推我搡，殷殷盯着大门处，不时交头接耳。
徐三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到窗前，顺势往下一扫，空空如也，大感失落，“咦，人呢？”
“喏，可能还没进府呢。”然素向角门方向示意，西角门那边聚着五六个小厮，也嘻嘻哈哈地向外探头探脑。
三姑娘目光转过去，见那几个小厮你推我搡，说笑不止，似乎外头的人和事都十分有趣，三姑娘眉头紧紧皱起，半晌嘁了一声，略有酸意的说道，“你那未婚夫婿好大的派头！不是说三哥哥迎出去了吗？怎么不见人？”
“是去接了。”然素声音平静，目光紧紧盯着远处，不知怎的，她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十分不好……
一念未完，西角门处探头探脑的小厮散开，打头进来一个身着深蓝锦缎家常道袍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面容白晰，乌发垂肩，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小棠先是惊喜地“呀”了一声，接着声音立时沉闷下来，“原来是三少爷。”
然素看到这人身影，也有一瞬的欣喜，不过比小棠早一刻认出是三少爷。徐三少爷进了门儿，紧接着后面跟来一群人。
先是个身着深蓝短衣短裤，背着褡裢，一副庄稼汉打扮的老者；然素想，可能是仆从……紧接着跟来进一个同样衣着打扮的中年男子，也背个大褡裢，可能也是仆从……
再然后，一个一个又一个，长长一串，二三十庄稼汉子，个个做短衣打扮，肩背褡裢……然素傻眼了，这究竟是闹哪样？
虽离得远，也能瞧见这些人面目憔悴，风尘仆仆，身形疲惫，一个个没精打彩的低着头。本来皮相生得极好的徐三少爷，在这群人衬托下，俊美得简直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那宽大朴素的道袍套在身上，将那股富家子弟的纨绔之气完全遮去，平淡三分落拓不羁、出尘脱俗之气。
可他的神色，却一点也不脱俗。垂首低头，身形步姿都透着烦躁。不时扭头喝斥围观的仆从，声音之大，隐隐传到藏书楼三人的耳间。
“呀，这是怎么回事？”徐三姑娘惊讶地张大了小嘴，“接姓元的呢，怎么接来一群乞丐？”说罢，望着然素的侧脸，掩口兴灾乐祸地咯咯咯笑起来。
然素没功夫理她，她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微微偏头看向小棠，小棠也惊讶的似是下巴脱了臼，结结巴巴的向然素道，“老刘妈说看大门的田二牙和她说，翼州元家来人了，我就回去叫姑娘，怎么……怎么……”
然素替她接下面的话，怎么不见有一个平头齐脸的人呢？
这一群人，她已细细的看过，年龄四十岁上下的居多，有七八个三十岁上下的。只有两三个年青一点的，离得太远，认不谁多大年纪。
但这三人……我的娘，然素觉得她的小肝儿开始发狂了，怦怦乱跳不止。一个是个黑胖墩儿，一张黑脸似从煤堆里钻出来的一般。另一个瘦小得象猴，长长的褡裢，旁人背着正垂到腰间，他背着已垂到膝盖处了。另一个还算正常些，打徐三少爷身边走过时，只比徐三少爷矮一点点。
宽背虎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若离得近些，估摸能听到他大脚板踏在地面上的“咚咚”作响声。壮实是极壮实，可这不是挑牛犊子，壮实的就是好的！
“六妹妹，走，我们下去瞧。”徐三姑娘一见这群人进了府，简直如湖水中投下几百颗大石一般，整个前院里的小厮们个个交头接耳，嬉嬉而笑。
二门处的婆子们已被里头看热闹的人拱到门外去了。她立时拉了然素，往楼下冲。
然素好死不死的跟着她下了楼。好在，藏书楼里的人都往前头瞧热闹去了，这院中一个人也无。二人悄悄在院门口处探了探头，只见徐三少爷将人领到平素待普通男客的外院廊房里歇脚儿。
三姑娘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下，一把拉了然素往东廊房而去。东廊房向外有门又有窗，窗子正对着那待客外院廊房的侧窗。已探到这地步了，自然要探个明白才甘心。然素随在她身后，蹑手蹑脚往东廊房去，才刚转到廊子底下，已听见里头隐隐有说笑声。
三姑娘侧耳细听有四姑娘的声音，脸忽地一沉，冷哼道，“平素装什么目下无尘清高才女，瞧热闹，她倒跑得快。”
然素不接这话，三姑娘与四姑娘之间攀比，自她记事起，从没间断过。三姑娘是出身好；四姑娘外祖父、父亲、哥哥争气。二人比了这么些年，谁也压不过谁，自然，谁也压不服谁。
小棠赶在二人前头，将门推开，里头的笑声嘎然而止，然素往里一瞧，来得还真是齐全。除了不在府的五姑娘之外，其余的全到了。就连现年才六岁的十五姑娘也在，一群子莺莺燕燕，个个脸上带笑，真是空前的和睦！
众人见了她，笑意一齐僵在脸上。
“六妹妹，快来，你哪里去了，我方才叫翠冷去寻你，谁想竟不在。”四姑娘笑吟吟地招手，格外和气亲切。
“六姐姐千盼万盼，终是将人给盼来了。只是这么多人，让人瞧得眼花，不知究竟是哪一位！”九姑娘挑着嗓子，笑得一脸天真。
五姑娘不在，三姑娘没了捧臭脚的。九姑娘终于等到她棒四姑娘的这一天。然素自鼻子孔里哼了哼，没理她，径直越过众人，很霸道的占了中间最佳位置。
众姑娘一阵轻笑，笑得九姑娘红了脸。才刚刚回府的十二姑娘一腔气正没处撒，闻言向众人笑道，“你们笑什么，没瞧见六姐姐快哭出来了吗？气恼了她，再往老太太跟前告你们一状，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众姑娘讪了讪，各自别开头。三姑娘沉着脸分开众人，走到然素身旁，往外张望。
对面的廊房关着窗子，看不见里头的动静。偶尔能听到自里面传出来，带着浓重方言的大嗓门。声音之大，嗓门之粗狂，带有极明显的阶层特征。
声音传到这边儿，众人又低低地窃笑起来。
笑吧，笑吧。然素木然在心中泄愤，眼睛盯着三四步开外的另一扇窗子和窗子后的一群人，满心无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