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元街的店铺大都上板打烊，只有药铺子还剩零星灯火。伙计单调无措的鼾声响彻寂静寒夜，任门外马蹄声声，也惊不破酣梦正甜。
“就是这里。”冰清环顾四周，正是她拾起东珠的地方。
杨秀翻身落地，摸了摸地面。街道两边都通着巷子，黑幽幽的风直往人领口钻，他缩起脖子，说道：“提督，你看地面上的灰土。”
闻笛扳鞍下马，杨秀为他打着灯笼。
“果然，”闻笛指尖粘了一点灰土，若有所思地说，“这两天风大，灰尘多，绑匪为了遮人耳目，一路扫去车辙痕迹，”他指着地面，冰清看去，果然灰土间夹着一条极为干净的小道，显然是清扫路面留下的，“只要跟着扫干净的路走，就不难找到他们。只不过——”他顿了顿，“有几分诱敌深入的味道。”
杨秀点头不语。
绑匪既然劫走洛寄和婉香，就不是拦路抢财那么简单，而是劫人。既然劫人，就没必要带上洛寄的马车，甚至可以把马车往相反的方向赶，来个调虎离山之计，迷惑追兵，何必煞有其事地清扫车辙。此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诱人去挖。
“属下先去看看。”杨秀说，带了两个人便追踪而去，转瞬被黑夜吞噬。
杨秀身手敏捷、武艺精湛，闻笛倒还放心，只是此事实在蹊跷，又发生在多事之秋，他竟有些忐忑了。
原地等了半个时辰，杨秀还没有回来，闻笛揪紧眉头，转头对杨秀的副官高瞻说：“我去看看，你去兵营里再带一队兵马来，把古元街围住。冰清，你先回洛府。”
冰清记挂着叔父和表姐的安危，本就不放心，哪里待得住，忙说：“我和你一起去，这一带的路我比你熟悉。”
闻笛点了点头，紫骝马嘶鸣一声，顺着杨秀等人留下的马蹄印迹疾驰而去。
冰清一路都在琢磨，以杨秀坐骑的脚力，半个时辰，恐怕都到城门下了，何以迟迟不归，难道叔父他们已被劫出慕苏城？
“你看！”又经过一条巷口，冰清留心看去，隐约看到一座古宅门口停着洛寄的车。
闻笛跳下马，扶冰清落地，手在紫骝马脖子上轻轻一拍，让它回去报信。
古宅盘踞在巷子尽头，如一口黑沉沉的棺材，因久无人居，连门环都锈掉了，只剩下模糊牌匾，篆着“杜丛斋”三个字。
“杜家是慕苏城显赫贵族，大小姐还是怀河郡王的侧福晋，可惜这几年败落了。”冰清说。
“怀河郡王……”闻笛别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划开门闩，两人将脚步放到最轻，缓缓移进院子。
地面上全是灰尘，几株枯槁的海棠在风中摇曳，枯枝沙沙作响，金鱼缸早已干涸，只剩几许腥气，上房、厢房、下房都挂着大号铜锁，乍一看，并没有藏人的地方。
一团黑影冷不丁从房上落下来，闻笛抬手一挡，护着冰清退开，却摸了满手的血。
冰清一阵恶寒。
两具被绑在一起的无头尸体瘫在地上，身上还穿着湘水军营的兵服，血顺着地砖的缝隙晕染如花。
“还是热的……”闻笛轻声说，面露惋惜之色，解下披风将尸体盖住，“我们晚了一步……”
“不仅是他们，过一会儿两位也要变成这个样子！”一个冷飕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闻笛还没转身，手中的匕首已冲着声音的来源飞刺而出，一个黑纱裹面的人影转瞬晃上瓦脊，无声无息，匕首“铮”一声，没柄插入廊柱。
“什么人？”闻笛握住冰清的手臂，将她拉到身边，冷冷地问。
只听瓦脊上一篇簌簌而动，一群人借着飞爪从墙后攀上屋顶，搭弓拉箭，直指着院中两个相依的影子。
一条绳索缠住冰清脚踝，将她拖倒在地。
闻笛回身欲救，一个蒙面汉子已着地一滚将冰清抱住，避到一旁，一把匕首深深抵着她的咽喉。
冰清头往后一撞，蒙面汉子惨呼一声，下巴被她头上的簪子扎出个血窟窿。
“小娘子倒是烈性！”他笑道，疼得脸都垮了半边，手依旧稳稳夹着冰清的颈子，无视她愤怒如火的寒瞳，调笑着咬住她发丝间的梅英绿雪簪，一偏头，将簪子叼出来丢进腰上挎得羊皮袋子里。
“啪！”闻笛隔空将剑鞘砸过去，准确地拍在蒙面汉子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蒙面汉子显然不服被男人打，被女娃儿纤纤玉手挠一下也就算了，你个大男人拿剑鞘隔空打我的脸不是欺人太甚吗！还打得那么大声！
“你什么你，再不放开，还等着提督把剑扔过来吗？在你脸上戳个窟窿不要紧，若是伤了我一分半毫，恐怕整个慕苏城的男子都不与你干休！”
蒙面汉子“哼”了一声，本想发狠，可冰清横了他一眼。蒙面汉子被她那双水晶似的秋水剪瞳一瞪，竟如得了彩头一般乐呵，笑嘻嘻地松开手，脚尖点地，飞上屋脊，干笑了几声，跃下墙头，消失在黑暗中。
“伤和气，伤和气，”黑纱人和颜悦色地说，谁也看不出他正为蒙面汉子的不靠谱怒火中烧，“两位不要见怪。”
“你们费尽心思把我们诱到这里，究竟为了什么？”闻笛无视四周屋顶上一篇寒光，都是箭尖上的寒铁之芒，口吻依旧淡然。冰清站在他身侧，拂去衣襟上的灰尘，亦是不慌不忙。黑纱人微微皱眉。
看来这两个人不会轻易妥协。
想到此，黑纱人把口吻放缓了些，笑眯眯地说：“借道。”
“借道？旱道还是水道？”闻笛挑起剑眉。
“自然是湘水水道，”黑纱人笑道，“洛知府没什么骨气，女儿又在我们手里，已是无所不从。只要大人点头，把提督印玺借我等一用……”
“如果我不答应呢？”闻笛双眉锁紧，手中的秋水剑薄如纸缘，寒气逼人。
“不答应，就可怜了洛姑娘的性命还有杨大人的性命。”黑纱人说。
“阁下是什么人，替谁做事？”闻笛听他的意思，杨秀还活着，稍稍松了口气，冷静地盘问下去。
“无可奉告，”黑纱人笑道，打了个响指，一时瓦脊上的弓箭手都瞄向冰清，“穆提督，只要您乖乖归顺，我等必然厚待，不仅富贵荣华享用不尽，还与洛姑娘永结同好，不是两全其美吗？当然了，您若一味死忠，我们只好把两位的性命统统留下。穆提督是好男儿，不怕死，却不该白白耽误了洛姑娘的性命！
不远处响起一阵猫头鹰的叫声，如孤魂凄声。
闻笛隐忍不发，沉思了片刻，将一个小软囊偷偷塞进冰清手里。
冰清闻到一股腥气。
逢年过节，严姨娘总打发她去门口杀鸡，把鸡血洒在街上，这个味道她很熟悉。
看来，鸡血不仅辟邪，还能消灾。
冰清用指甲将瓶塞挑开，藏在袖中，向闻笛使了个眼色。
众矢之的，生死只在刹那，他们没说一句话，全凭心意相通。
闻笛手肘夹住她的颈子，猛然转过身来。
黑纱人眉头一皱，忙扬起手，示意弓箭手不得轻举妄动。
“与其让你们把她伤得千疮百孔，倒不如我一刀杀了她来得干净，我们阳世间做不得夫妻，阴曹地府中总能相守！”
黑纱人正要发话，剑光已动，血花四溅，冰清身体一颤，软倒在他怀里，脖子上全是血迹，隐隐可见三寸来长的伤口。
闻笛接住她的身体，缓缓放在地上。
冰清面浮微笑，如虞姬带血而落，生出花若柔肠。
在她的眉心印下一个吻，闻笛面浮哀切之色，只将剑一横，就要自刎。
这回黑纱人也没了主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直到瓦脊上响起尖利的惨叫。
回头看到弓箭手如断了线的木偶，一个个栽下房顶，落入院墙，摔得七荤八素，黑纱人笑得狰狞。
闻笛的将士早就被紫骝马引过来，将古宅包围，可闻笛、冰清处在众矢之的，他们不敢贸然动手，高瞻学猫头鹰叫，是偷偷给闻笛打暗号，让他想个法子吸引弓箭手的注意。方才闻笛手刃冰清，不过是声东击西的伎俩。不知是冰清美貌绝伦，一朝惨死，如花被血雨凋零，他们只顾惋惜痴看、手脚发软，还是闻笛信誓旦旦要和冰清做鬼鸳鸯，搞得他们屏息凝神、魂魄摇荡。总之，大意失荆州不仅是古人遗训，也是今人赴汤蹈火去实践的教训。
黑纱人没有逃，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闻笛的人，他插翅难飞，可他一人敌四手，攻守得宜，他们一时也近不得身。闻笛踏在墙上，借力凌空飞上瓦脊，喝开众人，与黑纱人斗在一起。
秋水剑剑走轻灵，剑光如风中雪粒，招招逼向黑纱人的要害。黑纱人见闻笛一副饿虎扑食要为恋人报仇的架势，已生了三分怯意，加上他剑术不若闻笛精妙，连施展暗器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逼到死角。
一声痛吟，闻笛的秋水剑从黑纱人腰腹贯入。
“提督好狠的心，为了脱困，连相好都杀！”黑纱人身体一歪，笑得残酷而得意。
“多谢阁下关怀！”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黑纱人转头看去，见冰清接过高瞻递来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去颈子上的鸡血，脖子上的伤口虽然长，可又轻又浅，根本不伤性命，全靠那血花四溅的劲头障人耳目。
他登时领悟，不觉失声大笑，声音极其凄厉，众人毛骨悚然。
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笑声戛然而止，黑纱人就此气绝。
闻笛一惊，扳开他的嘴，见他牙齿间咬着一颗黑色药丸，苦汁混着血液从药丸中渗出。
“把他们的嘴扳开！”闻笛对高瞻说。高瞻命手下把制住的弓箭手们按在地上，扳开嘴巴，细细搜了一遍，并没有毒药。
“提督，要不要把他们拉下去拷问，让他们供出幕后主使。”
“不必，这些手下人肯定对主使一无所知，不然也该每人含一颗毒药了，”闻笛看了一眼弓箭手，淡淡地说，“先押下去关着。你把今晚的事告诉逢时，让他连夜赶去国都，禀明主上。”
“是。”
“提督，”仲篱的声音远远传来，“找到洛知府、二小姐和杨大哥了！”
“人怎么样了？”闻笛问道。
“没什么伤，就是受了些惊吓。”
“好生送洛知府和洛小姐回去，请郎中瞧着。把杨秀送回军营，让军医照看。”
“那我也回去看看，”冰清做了个万福，说道，“今夜多谢各位相助。”
“应该的。”高瞻笑道。
“我送你。”闻笛说。
“不必了，你忙你的，”冰清将他的斗篷叠好，捧到他手上，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在古元街袭击我的，除了他们，还有一个面蒙黑纱的人，身量和死在你剑下的那位一模一样。”
“我知道了，”闻笛摸了摸她的头，似乎不舍得她操这么多心，“高瞻，你送她回去，再去军营取些金疮药来。”
“是嘞，洛姑娘请。”高瞻忙做了个揖，引冰清出来，逗得众人一阵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