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姑娘,”何蚌家的彻夜未眠,一早便托了一张字儿到东厢房找冰清,“文谛文提领传了张字儿进来,让我交给你。”
“文提领?”冰清想不起这个人来,“我看看。”
一张素笺,轻飘飘如羽毛一般,字只有短短两行。
“元来都在榴花上,百摺芳心一并红。”
冰清心中大震,恨不能马上把文谛叫到眼前,问问他闻笛还好不好。
何蚌家的见她面色大变,忙问:“姑娘没事吧?”
冰清强抑大起大落的心绪,安然说:“没事,文提领还在吗?”
“在二门外呢,姑娘可要见他?当兵的不好惹,况且是他领兵反水,夺了闸关,老爷才不得不跑路,我怕他对姑娘别有所图。姑娘还是躲着吧,我叫何蚌去打发他。”
“不必了,这个人我得见见,有梅儿陪我就行,你下去吧。”
“是。”何蚌家的屈身退开。
文谛正恭敬地站在二门外头等候冰清,手下则在大门外守着。文谛很好奇,仲篱口中的洛姑娘是何方神圣,什么慕苏第一美人、绣工第一也就罢了,连盗印、放人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倒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接着角门被人推开,探出一张芙蓉小脸,文谛心里“噔”一下,眼睛就有点发直。梅儿冷不丁见一个俊秀的七尺男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也吓了一跳。
冰清站在梅儿身后,见他们大眼瞪小眼,忙出声问道:“可是文提领?”
“是。”文谛忙收回目光。
冰清一双秋水剪瞳,澄澈温婉,鹅蛋脸、凝脂鼻,薄唇两弯如新月,容貌自比梅儿出挑得多,可文谛看过梅儿娇俏的女儿情态,再见冰清,虽觉得惊艳,反不再动心。
“洛姑娘好,”文谛拱了拱手,“仲篱大人说提督有句话要转告姑娘,便是方才那两句诗了。”
“提督如今在哪里?有没有伤着?”
“提督一切都好,昨夜他已带兵去往怀河郡,等逢时大人带着敏阳郡的援军与提督会和,就要和怀河郡王交手。听说怀河郡王武功天下第一,当然,这里面也有故意神化他、想服众立威的意思,但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文韬武略的确不错,只不知和提督比,谁更胜一筹。”
“平阳郡如今是帮不上忙了,却不知煦阳郡怎样?”冰清问道。
“煦阳郡的押粮军队昨夜让提督杀得片甲不留,锐气已折,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等敏阳郡的援军过来,提督还有胜算。”
“不知敏阳郡是否可靠?”
“敏阳郡向来遵从主命,想来并无问题。如今其他郡城连自保的兵力也未必够,只有敏阳郡能辅助一二了。”
冰清点头。
文谛听她事事问得详细,是真的牵挂闻笛,心里有点感动,忙安慰说:“提督只愿姑娘一切保重,静待重逢。”
“这个自然。如今莱府家事暂时由我打理,还请文提领给个面子,不要为难莱府家人。”
“是。姑娘有什么需要,派人去暮鼓军营找我便是,仲篱大人虽是姑娘故人,可姑娘身在莱府,若和仲篱大人来往,会惹人生疑,还是要避讳些。”
“多谢提领。”冰清福身,文谛又做了个揖,余光扫了梅儿一眼,告辞而去。
“你去送送。”冰清向梅儿微笑。
“我才不去。”梅儿脸一红,赶紧跑了。
冰清微笑着回到梦芍苑,几日以来的忧急被文谛带来的消息缓和许多。
只要他安好,千难万险她都撑得下去。
何蚌家的备了早点,请冰清与三位姨娘在东厢房同用。
“方才有军官传话进来,保证绝不为难莱府家眷,各位姨娘请放心在府中住着。”冰清夹了一块儿酱瓜浸在鸡肉粥里,和颜悦色地说。
“姑娘能留下主事,是最好不过的。”落英忙说,雪恋煞白着一张小脸,连连点头。
而秀妍仍是温婉含笑,一言不发。
“叶姨娘有什么喜事吗?”冰清多看了她一眼。
“凝霜得了好归宿,我自然高兴。”秀妍也看着冰清。
冰清恍惚间有被她看透的感觉,可脸上仍旧镇定。
秀妍捧起茶盏,柔声笑道:“我与凝霜情同姐妹,她不能报答姑娘的,由我来报答。”
“姨娘怎么知道廖姨娘得了好归宿?说不定是被太守秘密处决了呢。”冰清扬起眉毛。
秀妍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
冰清觉得郁闷。
她素不怕人物是非,从来没怕过,可她当真厌烦人与人的欺骗和倾轧。
“姨娘有什么话只管说明,不必藏一半露一半。”冰清放下筷箸,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落英和雪恋一惊,秀妍却安之若素。
“凝霜姐姐的事,姑娘心里明白,”她笑道,“我只想说,这件事我与姑娘是站在一边的。”
“哦?看来这事姨娘料定是我做的,那姨娘说说,我是怎么把廖姨娘变没的?”冰清冷笑。
“秀妍姐姐,你说什么呢。”雪恋赶紧推了推秀妍。
秀妍站起身来,福了福身,清新的笑容丝毫不改。
“是我冲撞了姑娘,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冰清抬手请秀妍坐下,对梅儿说:“你叫何妈妈和所有管家奶奶来。”
“是。”梅儿不知她又要唱哪一出,忙去请了何蚌家的和诸位管家婆子,众人也不知冰清有什么事,只得放下手中的事,赶到梦芍苑来。
冰清敞开东厢房的门,让人收拾了饭菜,又请三位姨娘在上手坐了,何蚌家的与诸位管家婆子一溜站在廊下,垂手听命。
“我知道我一入府,就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冰清坐在堂上,挨个看着廊下的人,冷淡地说,“今早我听到风声,有人疑心这一切与我有关。”
落英和雪恋都一个哆嗦,反倒显得秀妍镇定。
“这件事别人议论也就罢了,各位姨娘、妈妈、管家奶奶都是知道内情的人,若也如此猜想,我就不得不站出来把事情说明白。”
说罢,她命梅儿把东、西厢房的丫鬟都领到外面去,又命人关好院门,不许一个人进来。
“各位也知道,老爷是平阳郡太守,正与怀河郡王密商北伐帝都的事,忠心主上的人定要想法设法阻挠,生出无数事端。我只是碰巧在这个乱象迭生的时刻进入莱府,即便我不来,金印的事、廖姨娘的事该发生还会发生,与我在不在这里,毫无关系。各位若有证据,请拿出来,若没有证据,就不要胡猜。老爷、夫人嘱托我暂领家事,是对我十全十的放心,可光是上头的人放心、底下人不服,我在莱府照样寸步难行,老爷、夫人也不能安心。”
她顿了顿,望着何蚌家的,问道:“何妈妈,你在府中几年了?”
“回姑娘的话,十五年了。”
“那你倒说说,打理家事最难的是什么?”
何蚌家的躬身说:“最难的是‘人物是非’四字。”
“人物是非,”冰清点头,“那要如何解决?”
“姑娘想怎样解决,就怎样解决。夫人临走时交代,家里所有人都随姑娘差遣,姑娘看谁不顺眼,只管打发。”
一时人人自危,连秀妍的嘴唇都泛起白色。
可冰清不打算马上施用这个权力,只问起府中剩下的银财米面数额。何蚌家的赶紧拿了账本来给冰清过目。
冰清翻看了一遍,一页一页,看得十分仔细。
“还不错,虽然漏洞百出,好歹做平了。”冰清意态闲闲地说,别人还可,何蚌家的冷汗下来了,这账是她丈夫做的,的确从里面偷挪了几笔钱出来,只不知冰清要如何处置他。
“老爷夫人不在,几位姨娘又好静,府里的银钱支出,就暂由我来统管。各房月例银子的开销我不管,但是府里的银子,不经我允许,谁也不得动用。”冰清扫了何蚌家的一眼,冷静地说。
何蚌家的忙应了一声“是”,身后几位管家婆子也连连称是。
“如今府中不比从前,能省的开支就省下,能裁的人也裁掉。太守、夫人、公子、小姐都走了,三门内的家丁、丫鬟凡是家人在本地的,便多领一个月的工钱回家去吧。下剩的,留下看屋子。”
“是。”
“每日我和几位姨娘一起用餐,每顿饭四样小菜、四碗饭即可,点心、夜宵都省了吧。”冰清边说边看着三位姨娘,三人都点头赞许。
“几位妈妈都是莱府的老人,在家事上比我明白,也比我稳重,我有什么不懂的,还要请教姨娘和各位妈妈。”
“不敢,”何蚌家的马上说,“姑娘是聪明人,这点家事于姑娘而言一点都不难,姑娘只管放心大胆地办去。”
冰清无言。
富贵人家的长媳非她所愿,她只想和闻笛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一间可以避身的小屋,几亩菜地,几亩花田,他赚钱养家,她相夫教子。
朝看晴光云如雪,夜有月色伴清眠。于她,已是最丰满的生命。无所谓她的聪明能打理多大的家业,无所谓他的才智能统领多少兵马,为人作嫁的事做得多与少,好与不好,都没有意义,平安相守、知足常乐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她微敛目光,笑道:“难与不难,我不管。我只管府中诸人的性命、生计,如今世事不太平。大家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至于能不能相安无事,就看大家的了。”
这话很有人情味,冲淡了她方才的锋利。
“何妈妈,送三位姨娘回去,各位管家奶奶也散了吧。”
“是。”众人如遇大赦,立刻作散。
梅儿还和丫鬟们守在院门外,忽然见门开了,三位姨娘和几位管家奶奶鱼贯而出,各个面色苍白。她吐了吐舌头,跑到冰清身边,小声问:
“新娘子,你怎么把她们吓成那副德行?”
“你以为我想吗?”冰清叹了声气,揉了揉太阳穴,眼里有万分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