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坐在窗口,手里捧着绷子,就着淡金色的阳光,绣一副芦洲白鹭图。
“表小姐打算怎么做?”花乔担心地瞥着她。
冰清没有说话。
她还在消化花乔带给她的消息。
嫁给莱凤举?
死活由她?
若怀河郡王坐上王位,他们就沾她的光,成了功臣的亲家?
若怀河郡王兵败,他们就说是她自己要嫁给莱凤举的,洗脱嫌疑?
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看来,逃不掉的孽,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她,洛冰清素来不惧人物是非。
可为什么,这一次,她觉得很累。
杜孝铭还坐在前厅,一脸悠闲,听到洛寄颤着声音应允莱凤举,紧张得跟他自己出嫁似的,他嘴角露出一个鄙视的微笑,冷冷地说:
“事急从权,不出三天,怀河郡王的兵就过来了。莱公子来一趟也不容易,别空着手回去。”
莱凤举会意,叫了洛寄一声“伯父”,笑道:“今晚,晚辈就置办彩礼、花轿,偷偷接洛姑娘出城。只是,您和伯母、小姨还要再等等,如果您走了,主上肯定派兵追回,您没法儿交代。再等几天,怀河郡王的兵马入城,家父的人会趁乱带您和一家老小出城,万无一失。”
洛寄一头的冷汗瀑布似的往下淌,杜孝铭拿扇面遮住鼻子,露出嫌弃的神色。
莱凤举却爱屋及乌,不住嘴地安慰洛寄:
“伯父放心,晚辈一定将冰清姑娘视为瑰宝,绝不让她受丝毫委屈。等世事太平了,晚辈一定好好办一场喜事,绝不辜负洛姑娘。”
“随你去办吧。”洛寄哑着嗓子说。
“多谢伯父。”莱凤举站起身,一揖到地。
冰清派花乔去问前厅的消息,花乔门还没出去,严姨娘便进来了。
“姨娘……”花乔弯下膝盖,福了福。严姨娘不理她,嘀咕着“这是什么味儿”,慢悠悠地晃到桌边坐下。
“姨娘别见怪,这屋子小,又不通风,最近雨水多,地板泡霉了,有股潮味。”花乔紧张兮兮地说,边拿眼睛瞥着冰清,可冰清依旧绣着手中的活计,似有不闻之状。
“近来姑娘没什么胃口,我让人做了几盘点心,姑娘尝尝。”严姨娘心里气冰清拿娇,脸上却笑得谄媚。
珊瑚把食盒放在桌上,取出一盘紫糖芋卷,一盘蝴蝶酥,一盘马蹄糕,放在小得可怜的梨木圆桌上。
“多谢姨娘,只是最近我胃不好,您一进来,我就犯恶心。”
严姨娘几乎破口大骂,张了张嘴,想起自己是来套近乎的,不是来吵架的,只好先咽下这口气。瞪着冰清端庄的背影,她一脸怨毒,声音却又软又甜:
“好姑娘,先前姨娘嘴坏,得罪了你,你别计较。你想想,这么一大家子人,全凭我一张嘴调度,我天天烦得觉也睡不好,心里头总有股无名邪火,说话难免有冲撞的地方。我私下里和婉香她们说话,走嘴走得更多,婉香皮实,听惯了,也就罢了。姑娘是文雅人,脸皮薄,想必心里有气,又不好意思说我。这不,我自己上门赔罪,姑娘是慈善人,就别生我的气了。”
“不敢。”她说了一大套,冰清只回两个字。
严姨娘的表情越来越凶狠,花乔和珊瑚背上全是冷汗。
冰清又绣了几针,耳边听到严姨娘气得直喘气,微微一笑,说道:“姨娘是痛快人,有事说事,别玩虚的。”
“我和你叔父选了一门好亲事,正配姑娘的品貌家世。”严姨娘说。
冰清不动声色,从宽大的袖口摸出一张小小信笺,缝入芦洲白鹭图,她背对众人绣着,众人也不敢说话,怔怔地看着,直到日光西斜。
“咔哒”一声剪断丝线,冰清总算回过身来。
严姨娘来不及收束怒色便摆出笑容,比哭还难看。
“花乔,把我那件大红色双窼比雁南飞绣襦拿来。”
她话一出口,花乔一愣,登时领悟了她的意思,眼中扑落落滚下一串泪来。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严姨娘拧了她一把,又对冰清笑道,“姑娘,她不懂事,我这就让人送头面首饰来,姑娘等着。”
说完,她带着珊瑚,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才出门便被冰清叫住。
“珊瑚,把你们的东西拿走。”
冰清声音里的冷威和怒气傻子都听得出来,珊瑚脖子一缩,顶着严姨娘刻毒的目光,把点心放进食盒,端了出来。
严姨娘骂又不是不骂又没面子,只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丢去喂狗”,便领着珊瑚走了。
“表小姐,”花乔声泪俱下,又不敢放声,“您好歹跟她闹一闹啊。”
“闹有何用……嫁到平阳郡,我还能为闻笛多做一点事。过来,帮我梳头。”冰清淡淡地说,将芦洲白鹭图塞入胭脂盒子,又把胭脂盒放入抽屉。
冰清嫁得突然,洛府上下连个准备都没有,下人们连姑爷是谁都没问清楚就被严姨娘叫去干活,张灯结彩地布置,在走廊上、门楣上都挂了红绸,窗上糊了彩纸、贴了喜字,因为洛寄嘱咐了不许声张,两盏大红灯笼便没有挂出大门,只悬在冰清门前。
婉桂和婉香按照规矩,进屋为她梳妆,婉桂只一味落泪,琼枝拉着她的手,连声安慰。婉香自打闻笛走后便无心饮食,瘦了好多,嘴角的笑纹却更深更毒。
“你不是情比石坚吗?你不是忠贞不渝吗?怎么,穆公子才走了几天你就移情别恋了……”才进屋她就说开了,字字敲打在冰清心头。
是了,闻笛才走了几天,一切都变了。
冰清正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听到“啪”地一声脆响,婉香白皙的脸上落下五个指印。
“你……”这一巴掌若是冰清打得也就罢了,偏偏是婉桂这个闷葫芦打得,婉香连个准备都没有,被打得愣住了,“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
花乔和花语同时抓住婉香扬起的手腕。
“你们反了吗?”婉香凤眼圆睁。
“大小姐是二小姐嫡出的姐姐,还请二小姐放尊重些。”花乔面色不虞,话也说得不客气。
花语不由分说,将婉香拉出门去,嘴上不忘劝着:“今儿是表小姐出嫁的好日子,二小姐积点口德才好。”
婉香哪里管日子好不好,被拉到院子里还是破口大骂,直到严姨娘冲出来说了她几句,把她拉回房间才消停。
冰清端坐着,一言不发,任花乔、琼枝和婉桂为她理妆。
一年零一个月,她反复幻想出嫁的场景。她以为,她和闻笛的喜事,是在两人初遇的梦璃桥上,一对儿蜡烛,一对酒杯,祭拜天地,祭拜湘水,祭拜曾照亮彼此的阳光和绿荫,喝下交杯酒,他们就结为夫妻,漫天星斗为证。然后,两人并乘一骑,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从此生死相依、不弃不离。
在宽大的衣袖中揣入镶银小剪刀,她静静解读镜中的自己,眉宇间的凄清,眼中的悲凉,丝毫毕现,却没有一滴泪。
当最单纯的梦境被现实染黑,人的心就变得硬了。
“时辰到。”
门外有人喊道。
累丝金凤簪垂下一股流苏在冰清额前,如月光下的珠帘,花乔颤着手,为她蒙上盖头。
“从此你们就当我死了。”冰清冷静地说,站起身来,扶住花乔的手,走出门去。
莱凤举置办得彩礼已进了院子,金银器玩、珠玉宝石装了满满两大杠箱,大红绸子裹着,好不喜气。一抬四人小轿停在仪门外,莱凤举一身红装,正在轿边等待。
耳房的门缓缓开启,冰清莲步款款,迤逦而来,襦裙如彤云,月裳似流光,黯淡了身后华灯万千。
莱凤举眼都直了,仆婢、轿夫也愣了,花乔扶着众人目光的焦点走向花轿,一路上低头忍泪、咬碎银牙。
洛寄带着婉桂送出门外,看着小轿一路远去。
没有婆家的鼓乐相送,没有娘家的哭泣挽留,她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