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打哪里回来的?”冰清忽而笑道,“紫骝马瘦了好大一圈。”
闻笛听她顾左右而言他,一时也猜不出他和洛寄的谈话被她听去多少,既然她装着不知道,他就不必把话挑明了。
“是啊,洛知府被绑架的事,主上颇为挂怀,连夜传我入京,禀告详实,我怕你着急,一完事就赶紧回来了,”说着,他解开行囊,捧出一枚小巧的银杏色菱锦包袱,递给冰清,“这是给你带的茶饼、胭脂,还有冰糯芙蓉钏,能滋养血气,女孩子戴是最好的。”
本来他派逢时入京报信,可逢时走出去没多远,就和主上的钦差一同归来,传令让闻笛一同上京,此行可谓来去匆匆,给冰清带的东西是他牺牲少到可怜的睡眠时间去挑的。
“帮我把玉钏戴上。”冰清微笑,眼底有隐隐悲色如潮。
闻笛把行囊放在地上,抽过冰清腰间的丝帕,裹住她的手。借着柔滑的生丝,芙蓉玉钏流利地拢上她的前臂,一点没挤痛手背上的关节。
“成色真好,颜色也清雅,”冰清轻声赞许,睫毛半垂,掩住泪影,“你什么时候出门,告诉我,我去送送。”
闻笛沉默,她的手很凉,即便被他的手裹着、护着、贴着,还是凉得像她腕上的芙蓉玉钏。
等待闻笛的不是出门。
是出征。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我们都要平平安安地走下去,等定渠修好了,一切都会好的。”闻笛离她很近,话语间茶香缭绕的气息撩起她额前细密的碎发。
冰清仰起头,手搭上他的双臂,沉水珠似的眼睛安静地凝望他,满地花影,为之疏离。
“我知道。”她低声说。
这一幕落到洛寄眼里,不知为何,他很想哭。
朦胧晓月,映上她的明纸小轩窗,照得芙蓉簟上芙蓉钏碧透如水。
她伏在妆台上,就着新描的花样子,绣一方榴花丝帕。
灯光如豆,藻荇交影纵横,繁密如女儿心事。
她从小就喜欢项安世的一句诗:元来都在榴花上,百摺芳心一并红。一颗心要经历清甜与苦涩才能托付给一个人,就像一颗果实要吸吮阳光和风霜才能成熟。
是了,岁月在心口篆刻的纹路因他的到来而清隽,亦因他的离去而残破。
或许邂逅就是一半缘,一半孽。她和他永远不知道,等在前方的命运是喜是悲。
她轻笑,针脚细密环叠,眼中的酸涩逆流成线。
闻笛,无论怀河郡的厮杀会带给你幸存还是死亡,罪孽还是颂扬,我都不会放手。
夜深了,闻笛挑亮烛光,向杨秀做了一个手势。
后者将长卷徐徐展开。
“怀河郡图。”逢时俯身说,面露讶异。
闻笛不语。
“提督,这图是哪里来的?”杨秀问道。
“是我的人潜入平阳郡太守家偷来的,”仲篱说,“湘水贯通南北,我在沿路的各个郡县都有眼线,他们对平阳郡的情况很熟悉,下手并不难。”
杨秀和逢时多多少少觉得这招不大光彩,可事到临头,这一招也无可厚非。
“我总觉得不对劲,”逢时说,“就算三郡联手,也未必有这么雄厚的兵力。”
“还有鸾笙教,他们倾巢而出,全归顺到怀河郡王麾下。”仲篱说。
“哦?怀河郡王是黑道白道通吃,有些手段,不知他是如何收复鸾笙教的。”逢时皱起眉峰,其他人都附和地点头。
鸾笙教在黑道包揽仇杀,是拿人命换钱的主,行事低调小心,怎会明目张胆地站出来与怀河郡王联手?
“我让你们找的东西,到手了吗?”闻笛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自顾自地问。
“准备好了。”杨秀说。
闻笛薄如玉璧的嘴唇没了往日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站在窗前,灯光薄如釉胎,他的背影半明半暗。
仲篱皱起眉头。
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好好保存,怀河郡王在湘水入郡口设了三道闸,有一道没打开,我们会被卡在原地,进不得,退不得。”闻笛说。
“可是,炸药在水里……”杨秀皱起眉头,“我们需要密封桶或者其他的……”
“从平阳郡、煦阳郡到怀河郡,最快的路是哪里?”闻笛打断他。
“水上。”逢时说。
闻笛推开窗,水汽随风而入,烛光惶惑无依,“闸关是生铁铸造,炸药存得再好,在水下功力有限,未必能把三道闸关通通炸开。我们要声东击西,先把援军引走,再把闸口夺下,放自己人进去,把援军堵在外面。”
“也就是说,闸关夺不下来,就全军覆没了?”仲篱抱着双臂,斜倚着墙,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闻笛点头。
“水路我陪提督走。”仲篱说。
“那我先去两郡看看,两郡郡守是被怀河郡王制住了家人,不得不守住口风,派出援兵。可郡守手中的兵权有限,我们还有人可用。”逢时说。
“带上兵符,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闻笛嘱咐。
“是。”逢时单膝跪地,抱一抱拳,撩开营帐,大步走出。
“杨秀,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仲篱说。”
“是。”杨秀欠身为礼,狐疑地看了仲篱一眼,退出营帐。
“提督有话嘱咐?”
“你的仇恨,放下了么?”
“什么仇恨?”仲篱心头一惊,口吻仍旧沉缓。
闻笛连头都不回,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更无从猜测彼此的心事。
“父母之仇,”闻笛说,“主上继位并非一帆风顺,皇位也是鲜血喂饱的。其中,就有你父母的血。”
“帝王更迭,从来如此。”仲篱挺直腰板,平稳无波的声音透出几许森然。
“‘从来如此’……好轻巧的四个字。小小年纪,目睹家族罹祸,心就变得硬了,喜怒也淡了。”闻笛笑道,清越的声音温润了深夜寒潮,也刺痛了仲篱的眼眶。
仲篱的父亲,是受过八王恩惠的大司马姚方,主上继位、八王自刎,他受到牵连,被削去兵权,一家老小都被流放,他和夫人也死在流放的路上。仲篱因尚在襁褓之中,被家中老仆偷偷抱走,更名改姓,才逃过一劫。
他谨小慎微,对身世讳莫如深,让自己的存在比夜雾还要稀薄。他不懂,固守二十二年的秘密,为何被闻笛一眼看穿?
“提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进湘水军营,就有人提醒我,你是罪臣之子。连我都知道的事,怀河郡王也会知道,毕竟他的父亲和你的父亲同朝为官,对你的身世十分了解。如今,怀河郡王谋反,他会千方百计地拉拢你,把你变成他的细作。”
“提督是要铲除隐患吗?”仲篱向窗前走了三步,站在闻笛身后,缓缓跪下。
“仲篱,你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人,我若怀疑你,就不会和你挑明,而是直接把你做掉,”闻笛终于回身,伸手扶他起来,嘴角笑容落寞,如雪凋花落,把寒风的狰狞封冻,“我只是提醒你,如果,怀河郡王用阴毒的手段逼迫你,让你身不由己,让你不得不背叛,我不会怪你。”
“阴毒的手段?”
“对,比如,他让鸾笙教用冰清和杨秀的性命威胁我,逼我交出兵权。事后,我总在想,如果当时身边没带着那一瓶鸡血,如果高瞻没来救援,我会不会屈服……仲篱,你在这世间,也有牵挂吧。”
“有。”
“几年前的我,不容许背叛,有苦衷也好有难处也好,我都不会容许。可经历过鸾笙教的事,我的心思,竟然变了。如果你为了一己荣耀背叛我,我会杀了你,如果你是为了你的牵挂,为了保护你的至亲至爱,不得不倒戈相向,或许,我会原谅你。出去吧。”
“是。”过了很久,仲篱低声说。
闻笛的秋水剑放在桌上,就在仲篱手边,为了保密,闻笛已将军营周围的兵士遣开,如果他现在抽出剑把闻笛杀了,只要动作足够利落,不会有人发现。仲篱被手边的利器引诱着,被杀人灭口的安全感引诱着,而闻笛,静立窗前,神思迷迭,毫无防备。
月华如霜,仲篱想起闻笛深爱的慕苏女孩清丽的小影。
不知闻笛可在想她?
“属下告退,”仲篱心中生出无法遣排的悲绪,转过身,快步走出,“仲某以性命担保,地图没动过手脚,货真价实。”
“我知道。”闻笛说。
仲篱软着步子,走了好久才回到自己的军营。
床底的暗格还藏着怀河郡王写给他的信,他还没有回复。
算了,反正也不想回复了。
月光雪白,夜宁静而凉爽,不知慕苏城,有谁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