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将军府里似乎有太多人睡不着。
清幽阁前来来去去已过了几波人,先是宋玉瑶从院前小路经过,名义上是饭后散步遛弯赏景,其实谁都知道,这么冷的天又来这光秃秃的清幽阁,可是有什么好赏的呢?大抵只有那幽禁在此的童姑娘算是一道风景了,她宋玉瑶就是要看看那女人过的何等凄惨。
虽然将军并未明说,王妃也是将她纳妃一事拖了又拖,可只要是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将军护她护的紧。有什么好吃的,好看得都紧着先往这送,往常给她们姊妹三个的锦缎罗裙胭脂水粉现在都要分了一份出来给这不知哪里来的野女人。
她隔着篱笆远远的朝楼里望去,见里面夜色漆漆,不见半点光亮,又裹了裹苏绣的缎子夹袄,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旁的贴身丫鬟茗香见主子神情得意,忙不迭的拍马道“看这童姑娘平日里淡淡然的,现下真给了她淡淡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吧。”
宋玉瑶扶了扶鬓边发簪,冷笑道“想来也是她活该,没事去惹什么东国宫里的人。”又一阵夜风吹来,身上的温度不觉又降几分,遂领了丫鬟去了。
不一会,远远的又过来一双人影。
来人一袭月色袄裙,并无披风,只是手里抱了个小暖炉。卫饶本是跟着宋玉瑶的,见她往清幽阁这边来,不知作何打算,遂跟了上来一探究竟。见她只是在门外瞅了一瞅,并未逾矩便准备离开。可既然来都来了,索性也就再探一眼。
她同宋玉瑶看到的一样,门扉紧锁的阁楼里黯然一片,平日里清净肃立的清幽阁,现在只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若不说,外人恐怕都不知这里还住着位佳人。
卫饶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叹红颜多舛。
想来童姑娘也是心思剔透的人,怎么就惹上了这等是非。要知道,东国在将军那里从来是个忌讳,而那郁震澜更是被将军视为手足。虽然赫连桀不曾说过始末由来,可府里众人皆知,每到年节,快马送去东国王宫的都是府里最顶尖的,连皇宫也未必见得着的珍品。
卫饶前脚一走,方恬儿后脚便来了。她身后跟着的是赫连芊芊和善喜,三个人悠哉悠哉,不疾不徐的行着。饶是这样冷的夜里,也丝毫不影响她们赏玩的情致。
方恬儿心中明了,今日这府里的女人没人能睡个安稳觉了。因为明天就是赫连桀宣布处罚结果的日子,这童静柔是去是留全在一夕间。而这府里又有多少人等着她被赶走,好腾了地方出来,给自己舒舒心呢?
想到这,她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她谋划了多久,退败了多少劲敌才当上这将军王妃,其中付出的努力和思量是别人所不能想象的,而她要的不仅仅是如此。她要的是北冥桂冠,皇后之位,为的是宠冠六宫,母仪天下。这是她的命,她方恬儿生来就是要凤舞九天的!
望着孤寂寂的清幽阁,方恬儿心情格外的舒畅。原本府里这几个女人已经够让她头疼得了,现下又来个东国公主来争宠。虽说这童静柔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逃婚公主,但如果米已成炊,东国一定会顺势跟北冥交好,到时这个童静柔仗着东国公主的身份,很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地位。
她才不是愚蠢女子,非要等一切临了头才去摆平,她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任何人,任何事,只要阻碍她登上皇后大位,她都会毫不犹豫的除掉。
“嫂子,她真在这里?”说话的是赫连芊芊,她看着阴森森的清幽阁紧着声问。平日里她虽和童静柔不对付,但毕竟没什么深仇大恨,一想到她如今落得如此凄惨的,心里也不免漾起一丝怜悯。
方恬儿不在意的冷哼一声“在这里,就是不知是死是活。”
赫连芊芊闻言一战,一团冷意自周身蔓延。皇嫂口气森冷,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人害怕,平日里宽厚大度,却不曾有过如此失态。想到这,她不禁看了看这个平日端庄宽容的小嫂子,见她面色如常,并不似听起来那般阴毒,心里才稍觉安稳。
夜晚的北冥,湿寒漉漉,饶是裹的再多,一阵风就能吹进骨子里,将人从内而外冻个透。赫连芊芊不禁用双手搓了搓单薄的臂膀,暖着声说“小嫂子,咱走吧,这也没啥看得。”
方恬儿看了看冻的发抖的赫连芊芊,唇角勾起一朵媚笑,见此情景,将军是断不能改变心意了,明日就是她童静柔离府之时。想到着,方恬儿不禁笑意更,一颔首,领了人从原路自回屋去了。
这一切,都被帘子后面的童静柔看在眼里。
她早就知道宋玉瑶要来,所以才让钻儿熄了烛火,屏气凝神,给各位夫人演场好戏。
她们要看她落魄,她就落魄给她们看,反正是不打紧的事。静柔现在想的不是怎么对付这几个无事生非的女人,而是如何让赫连桀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她不想回到东国,亦不愿去中州和亲。北冥虽然不是最佳去处,但眼下却是暂能收留自己的安身之所。
童静柔摊开掌中的宫灯耳坠,幽幽的珠光在夜里分外明亮。若是一个走夜路的人见了,恐怕只会心中无限向往。
她回头命钻儿点了灯笼,挂在窗子外,又命她将屋内烛火碾灭。自己走到镜前,就着白色的月光,拾起匣子里的白玉牡丹花簪子戴上,又将手里的宫灯耳坠一并戴上,才理了理身上的狐皮大氅,缓步踱至床前。
窗外飘飘洒洒的竟然是细细密密的雪。那雪粒极小,如盐粒大小,风疾,故而雪落得也快,不一会,地上已经薄薄一片了。
童静柔异常欣喜。
这在东国自然不算什么,可在北冥,往往是整年都见不到一粒雪。而今夜,她要扭转自己的命运,老天又派了这场雪来应景,天时地利,没理由不成功。
想着,一抹浅浅的笑自她唇边漾开。昂着头,伸出手去迎接半空飞舞的雪花,一粒粒,一颗颗,落在了掌心里瞬时就化成了冰凉凉的水珠。
真让人怀念啊。
这一幕,正好被经过的和连击纳入眼里。
晚上,听下人说下雪了,他便想出来走走,却不知不觉转到了这个院子里。
这么晚了,她屋子里的灯竟然还亮着,窗子也不曾关起来。赫连桀不禁皱了皱眉,这么冷的天,她难道不知道保暖吗?她屋子里的炭火是决计不会太多的,对于一个失势的女人,将军府里的人是绝对不会善待的,而她屋子里那仅有的一点温暖都被她给散到了空气里!
赫连桀看着那个笑的天真无害的女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露出来的娇态才最动人。
童静柔是这样一个人,他一直知道。平日里谨言慎行,行事作风一贯低调,可她骨子里却是骄傲高贵的。她的聪慧不比方恬儿差,他日为后为妃也是够用的。为后,为妃?
是的,如果她不曾同震澜的死连在一起,他真的愿意给她一个名分。哪怕,就此与东国反目,与中州为敌,他都要她。可是,她竟然狠心设计害死震澜遗孤!
想到这,赫连桀不禁狠狠的握紧了拳头。
当年他以质子身份寄居郁王宫,虽说东国国君已经下令,吩咐各司赫连桀乃东国贵客,不得怠慢。可是,谁又会真的在意一个敌国俘虏,更何况当时的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
他在郁王宫内受尽白眼,整日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可饶是这样,皇子们仍是以欺辱他为乐。
每次阖宫夜宴都是他的噩梦。那些孩童总是三五成群的揪住他不放,使尽招数折磨他,他若想走,便用石头丢他。
那年十二月,东国正冷。御花园里的荷花池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他打池边走过,打算去私塾上课,却被躲在一旁的邵国公之子一把推进水里。
池水冰的刺骨,他一直挣扎,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抓住一把碎冰。他告诉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北冥,回到母后身边,他要报仇!于是他不断呼救,两只小小的手臂不住的扑腾,可岸上的人除了嗤笑,什么都没做。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下沉,眼看就要触底,却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手掌牢牢的将他抓住。他看见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绞着一张脸,拼命将他拽住,还不时回头大喊“快去叫人,本宫命你们速去叫人!”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叫郁震澜,和自己一样,也是个不得宠的皇子。
但还好,他救了他。
从此,郁震澜也就成了赫连桀在东国唯一的美好回忆。
童静柔静静的看着他。他眸光如远山深邃,似是有一股哀伤牢牢的将他擭住了,让人看不清楚。她想吹散他身边的那团雾气,却又离的太远太远。她竟然看不清他面貌,亦或者,她就从未看清过?
两个人,一场雪,就这么静静望着。她在这头,他在那头,谁也不曾说话,牵着彼此的是一条无形的线,若说散,风一吹就断了,若说还有缘,那么这一瞬,已值得地久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