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一夜没睡,他根本睡不着。但其实他也并没有醒着,那些记忆,如钱塘潮水一般迅猛地袭击了过来,使他无法思考,无法呼吸,甚至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只剩下两千多年前的那位齐国大夫。
“你记得要小心些,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皮一直跳,恐怕会有什么事发生。”
“不要担心,最多不过一个月我就能回来,莒国不过是个小国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你且耐心等着,这次回来以后我就跟王说以后不再躬亲领兵作战了,齐国强大,难道还少了几个将军谋士吗?”
“我只是担心,你知道,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再说了,刀剑无眼,你又是个冲动勇敢的性子。”
“放心。”
马蹄哒哒远去。
“莒国国弱式微,没法保护自己的城池和子民,但齐国自诩为大国,却不但要劳动国君亲自带人攻打,还要这么多兵将,可见是君非贤君,臣非贤臣。”
梁鸿能感到怒火滚滚而来,几乎将他的心脏燃烧起来。
“齐国妄自尊大,却是上下不知礼节。我国国主对此很好奇,不知道哪一日齐国的王就要由吕氏换作他人,他正为此大为苦恼,不能决定到时候是该奔丧还是送上贺礼。可能战车上的齐王并不知道,你身旁那位穿着锦袍的人昨日收下了国主送上的重礼,那礼物足够他将齐国国都里的歌舞美女全都买回家去。”
带着强烈嘲讽的声音,在周遭炸响,梁鸿的血液开始沸腾,他觉得自己的手掌开始跳跃起来,已经不受自己控制,而是回到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紧握住腰间的战刀,冲进战场去斩杀敌人的头颅。
他听到一声嗤笑,“白痴!”
回过头去,却没看到是谁在说话,周围乱糟糟的,双方的士兵都在大吼,听不清在吼什么,锋利的战刀砍到他身上,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随后,他被包围了。
梁鸿意识到这是个圈套,但是他也无能为力,这不过是个梦而已。
或者说,这就是他前世的记忆?
冬天一直这么冷,听说几千年前的冬天并不是现在这样子,那时候,淮北也可以生竹子。不过似乎不像书上写得那么温暖。他裹着厚重的大氅,从荒凉的路上走过,两侧尽是枯黄的野草,看起来远近都不会有什么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坐在路边上,抱着一只酒囊,痛快地大口喝着酒。
梁鸿感到他在等自己,至于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并不知道。
“喂,带着前世的记忆,一世又一世的寻找,是不是很累了?”那人头也没抬,话却是对着梁鸿说的。
“你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他的话,只接着说:“轮回也没法帮你,你会带着这个记忆到下辈子再到下辈子。如果你能找到她还好说,可你偏偏找不到她。这么大冷的天,你跑到这种荒郊野岭来,难不成是希望在这种地方来个邂逅?别傻了,你根本不能知道她去了哪。”
梁鸿听着那些话,脚有些拔不动了。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少路,这双脚早就麻木地不知道什么叫做累了。这个时候被人提醒,从心底生出来的累顺着四肢百骸扩散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朝着旁边挪了挪,使自己能靠在树干上。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笑声里都是“我早就猜到了”的意思。他喝光最后一口酒,说道:“我可以帮你忘掉这个记忆,你觉得怎么样?”
“那你就快帮帮我。”梁鸿连声答应。
“你还没听我说完呢。我可以帮你忘掉这些东西,可是你忘掉的东西会一直跟在你身边,当然了,这些东西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因为他们就跟空气一样,就算跟着你你也看不见。”
“那就随便他们跟着吧,只要能忘了就行。”梁鸿那时候的模样看起来快要崩溃了。
那人见状,伸手在他额间一抹,飘然远去。
又一日,梁鸿遇到一个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使他一见倾心。他将女孩带回家去,父母双亲却大吃一惊,连夜请了西山的和尚来做法事,一百个和尚一起念妈咪妈咪哄,阵容着实强大,女孩一脸好奇地看着,觉得十分有趣。
梁鸿很奇怪爹娘的反应,问遍了家中上下才知道,大家都看不见他带回来的这个女孩。
他一回身,女孩娉娉婷婷地走过来,牵住他的手说:“看不见又怎么样,只要你看得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又一日,梁鸿渐渐长大,他是家中少子,又有功名在身,父母早就盼着早日高中娶个官家小姐回来。春闱过去,又盼来殿试,再过几日,便有喜报传了回来。谁曾想,衣锦还乡的儿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边还跟了个少女。少女模样虽好,举止也是端庄,但梁家父母不喜欢。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母之命,还不知来历,如何放得下心。
日子久了,又见梁鸿似乎被鬼魅迷了心窍似的,二老益发惊疑,索性狠心想把这女人惩治了,却不管他们做些什么,这女人都一直在,二人更是惊怕。
梁鸿却全没看出端倪,外放回京后步步高升,只得此女相伴,广为称颂。但渐渐也有梁家夫人乃是狐妖的传言出来,从市井中传出来,后来就传到了梁鸿的耳朵里,再看自家夫人的目光就变得有些奇特了。
又一日,梁鸿执着女人的手问:“你果然是狐媚吗?我夜读书于此,你就夜夜来伴。”
女人笑道:“你心中想我,我自然就出现了。如果我是狐媚,你想的就也是狐媚。”
梁鸿哈哈一笑,提笔蘸墨,便是一篇漂亮的簪花小楷,写得极工整。
女人读了,却掩口而笑:“这可不是我的故事,只能算是你自己胡诌的。”
也有不这么美的,某一日,梁鸿与妻子被族人相逼,硬说他是着了妖魔,给宗族带来大不幸,把两个人都乱棍打死了。再某一日,梁家败落,妻子只好抛头露面,为人浆洗赚些银两,生活困苦不如意。
东方渐白,日头慢慢起来了,梁鸿睁着眼,失神地瞪着天花板。
不知道什么时候,床边坐着一个少女,略有哀伤地看着他。
梁鸿沙哑着嗓子,一手捂着额头,问道:“原来你竟然是我的记忆吗?那人……那人明明说那些记忆就跟空气一样看不见,你怎么能变成人的?还变成了这个模样。”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你若是不喜欢,就别再想起我,我也就不来了。”
“我不想你你就不来了?”
少女叹了口气:“也许是这样吧。”她全然不记得这些事,她自有了意识开始,就一直跟着这个人,他死了,她也就死了,可后来,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死去,慢慢地从他身边独立出来,可她还是习惯于等他想自己时出现。
梁鸿呻吟了一声,他实在后悔将这记忆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