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绿扶夜探端木府以了王璎珞心愿。躺在棺木里的王璎珞,脸色腊白如纸,眼窝深陷,双眼紧闭,睫毛干燥,身上套了一件桃色百褶裙,隐隐透出瘦骨嶙峋的身材。绿扶暗叹人死花颜尽失,心里顿觉悲凉。
绿扶从腰间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嘴里念了一句:“得罪了。”,便掀开王璎珞的衣襟,利索地割下。旁边的小荷早已看的冷汗涔涔,捧着锦盒的双手簌簌发抖,绿扶小心翼翼地把那颗血淋淋的心脏置于锦盒内。小荷闻到这股血腥味早已双膝发软,鼻头发酸,一个劲地哭喊起小姐来,无不悲恸伤心。绿扶待想呵斥小荷,不料大堂门却火影幢幢,一批家仆举着火把直冲进大堂,绿扶情知不妙,匆忙扔下一句:“好好收好你家小姐的心脏。”一个飞身,便从窗口逃窜而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是以,才有了第二日端木怀谷带着人冲上茶楼找红尘绿扶清算剜心一账。红尘让端木怀谷三日后再到红尘阁,自会给她一个交待。遂趁着这三日之期,红尘需要尽快从王璎珞的记忆中了解二人之事。
回忆里,王璎珞从王曲口中得知柳怀谷是端木怀谷后,不由得吃惊。她自小听过端木的家史,但是不明白为何王家是端木家的宿敌,王曲怎么也不愿意透露,只是说如果不想看着王家上下一百多人家破人亡,就得今晚想办法解决了端木怀谷,并设法抢回相思蛛。王璎珞此时方知为何祖父知道她私奔也不阻挠。原来从头到尾,她只是祖父设计的一枚棋子。祖父意图让她接近端木怀谷,为的是便于暗杀他。可是千算万算,算不到王璎珞会把家传之宝相思蛛赠予端木怀谷。王曲塞了一包毒药给王璎珞,让北雁暗中把王璎珞送回柳家。
月夜下,凉亭边,端木怀谷回来。王璎珞特地在亭子里备了酒水等候,端木怀谷每次回书房必经过这座凉亭。
“怎么还未歇息?”端木怀谷看到亭子里端坐的王璎珞,凉凉地问了一句。并不向前走,而是拾级而上,手抚着亭柱子,拧眉看着一桌的菜肴,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其中有一道是豆芽炒豆腐。
王璎珞执起酒壶,向对面的杯子斟满了酒,抬头向端木怀谷莞尔一笑,道:“多日不见,特地备了些小菜,不知你,赏不赏脸。”
“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端木怀谷并不走,也并不坐下,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王璎珞。
“成婚之后,就再没这样跟你一起坐下,像如常的夫妻一般,相敬如宾。”王璎珞略带苦笑道,眼神怔怔看着远处,声音虚无缥缈:“我跟着你北上,走走停停,去过几个小镇,也算见了世面。我记得,到小牛村时,下了瓢泼大雨,马车陷入淤泥里,我们不得不到村上借宿一晚。那晚,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虽然涩儿直嘲笑说没见过人家豆芽拿来炒豆腐,可是你却轻笑不语,把我所做的菜给吃完了。”王璎珞说着,顿了顿,眼眶湿润,声音嘶哑着继续道:“那样的日子真好。饭桌上,有你,有我,有涩儿,粗茶淡饭,很温暖。我那时候就想,我一辈子生活在锦衣玉食中,我任性娇惯,也够了。日后的我,侍奉夫君,照顾小姑,然后……简简单单,确实是我所需求的。并不是因为我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想尝一尝村野小菜。并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王璎珞眼里滴落。
端木怀谷默默地坐下,举手一杯热酒入肚,突兀地问:“你都知道了?”
王璎珞沉默半晌,拭了拭眼泪,忽然冷静说道:“三天前,我见到祖父了。”
端木怀谷神色莫名地盯着王璎珞看了会,仍然不发一言,只是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王璎珞深叹了一声,忽然展颜一笑,问“怀谷,你能如实告诉我,你到底是?”话未说完,端木怀谷已经抢先道:“珞珞的夫君,柳怀谷”
“你还要骗我?”王璎珞失望。
“对你,就是柳怀谷。”端木怀谷眼底几分讥诮不明。
“爷爷说,你不姓柳,你复姓端木?”
“是。”
“你,你跟王家有什么仇恨?为什么祖父说,你是我们王家的宿敌。”
端木怀谷满脸嘲讽地又饮了一口酒,“我出生就没有母亲。半妆姑姑像半个母亲一样把我带大。我们感情似乎比母子还深……如果我如今还有感情的话。很小的时候,我总是追着半妆姑姑在后面跑,也是隔着一排一排的绿树。绿荫匝地,我追着她的背影。她就在前头边笑边回头。那笑声,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我在丞相府的时候,看到你,也是隔着一排排绿树地追我,那时候我就想到了自己。你和我,何其的相似。”
“相似?”
“我们总在追赶。追赶没来由的希望。”端木怀谷一手转着酒杯,一边凉凉说道:“半妆姑姑,是在你祖父挑唆下剜了端木先祖的心。你们王家,跟我们端木家,是国师的左膀右臂。端木家自从为国师所用后,其地位渐渐超越王家。国师也希望通过端木家的壮大来牵制王家逐渐形成的势力。半妆姑姑爱上的公子,元阳,就是你的伯父,王曲的长子。国师当然不愿意王家会与端木家联姻的一天,那样他更牵制不了这两家。因此百般阻挠半妆姑姑与元叔叔的爱情。”端木怀谷忽然冰冷讥笑道:“可是想不到端木先祖会杀死元阳啊。你祖父为了报仇,因此挑唆半妆姑姑剜了先祖的心,并夺了血心蛛,从此我们端木家又变成无心无情之人。”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王璎珞,从我跟着你北上的时候。”
“是。这十几年来,你祖父无时无刻不想着扳倒我们端木家,为元阳叔叔报仇。我想看看他把你安插到我这里来,有何意图。”
王璎珞深吸一口冷气,眼眶里已经泪光闪闪,声音颤抖着问:“你对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利用?”
端木怀谷抿了一口酒,慢慢放下瓷杯,忽而展颜冷笑道:“珞珞,草木无本心,我本来就是,无心,岂能有情?”
王璎珞袖子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只觉得喉咙干涩异常,良久,突兀地笑了一声:“明白。”起身离去之际,从袖口里掏了一包药粉出来,凄凉地自语道:“我终究是没法用上这东西。”说到这,已是泪如雨下,喉咙如芒在刺梗声问:“能否看在,看在……”想了想,那“情义”两字终究是说不出来,遂改口道:“我愿意以我一命换祖父的一命。”
端木怀谷嘴角弯起一道好看的弧线,可是不带任何感情地邪笑道:“你一命值多少钱?我们端木家,若不是拜你祖父所赐,我们一家十三口人,怎么会一夜之间,死的死,逃奔的逃奔,剩下我跟涩儿相依为命?若不是拜你祖父所赐,我端木怀谷会被世人称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忘了,我向来做事干净利落,必得斩草除根。”端木怀谷说完,手中的瓷杯被捏成粉碎,一汩汩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流下,月夜下,异常的妖异。
王璎珞脸上的血色尽褪,忽见小荷跌跌撞撞地从回廊那头跑来,气喘吁吁满面惊恐地哭道:“小姐,小姐,王府……王府出大事了!老爷死了,王府一家几十口全葬身火海中了,丞相府,已经烧的什么都不剩了。”
王璎珞如被五雷轰顶,彻骨的寒意从天盖穴那里直贯脚底,全身颤抖不已,端木怀谷的那句:“草木无本心,我既无心,岂能有情”如魔音般在脑海里旋窝似的打转,她觉得头痛欲裂,后悔悲痛搅得心脏一阵一阵抽搐,无力地用手抚着胸口,已是声泪俱下:“草木无本心,我既无心,岂能有情,哈哈,你一句无心无情,就可以利用我,就可以烧光我们丞相府。哈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还自诩是红拂,做那什么私奔李靖的梦。原来从头到脚,我只是你们玩弄来的一枚棋子。端木怀谷,来世,来世便让我做个无心之人,让你来深爱我,让你来偿还今生今世,你所欠我的种种。你欠我的,何止是丞相府几十口人的性命啊!”王璎珞全身瘫软在地上,鬓钗掉落,头发散乱,小荷早已上前抱着王璎珞,又伤心又恐惧地哭着问:“小姐,别这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王璎珞缓缓抬头,双眼瞳孔扩散,苍白悲凉的声音飘飘渺渺响在暗夜里:“小荷,我是王家的祸根啊。什么红拂夜奔李靖,哼,我配吗?我是瞎了眼,我就是这么任性,我自视过高,我……”
深秋烈风起,凉亭上伫立的端木怀谷,面容隐在暗影中,衣袂咧咧翻飞,似黑夜中的蝙蝠般,扇在声声凄凉中。
凌晨时分,王璎珞在小荷搀扶下去到丞相府,但见昔日辉煌热闹的府院已是满目疮痍,瓦片房梁已被烧的焦灰一片,已有官差在灰烬中寻找尸体。王璎珞面如死灰,泪如雨注,看着被官差吆喝谩骂中抬出的尸体,她推开了搀扶的小荷,踉踉跄跄地一个一个跑去观视,她期盼有生还者,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觉得自己的祖父还在,还像三日前那样的叱喝她,她的乳母还在,还会像往日那样督促她喝完鸡汤,她的那个老老的掉了牙齿的管家也还在,还有那些个日子才听到小荷说的,管家老来得子,他老婆才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她也不相信自己一心倾慕的郎君,会做出这么冷血无情的事来!可是当她看着被抬在担架上已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时,她悲痛得无法自已。
“娘,女儿不孝,娘。”小荷噗通跪在废墟上,对着一只被残垣断壁压着的手恸哭。王璎珞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在一堆焦黑的木梁下,压着一只黑漆漆的手,那只血红玛瑙手环嵌在腐败的手腕上异常的醒目。那是她带同小荷私奔端木怀谷前,为表愧疚,而特特从自己的首饰中挑选出来送给她娘亲的,以作为补偿。可是如今王璎珞觉得自己更没面目面对小荷。如不是她,就不会害得小荷丧母,她是罪魁祸首。
一层一层的悲痛袭来,王璎珞只觉得手脚冰凉。小荷的母亲在这里,那她的祖父呢?她的祖父又在何处?她每个院子每个废墟地翻找,当看到官差又寻得一具尸体时,又扑了过去看,从凌晨一直找到晌午,太阳高照下,她脊背已被汗水浸得凉沁沁的,喉咙干渴,嘴唇皲裂,头晕脑胀。
忽听得官差中有人窃窃私语:“其余都是被活活烧死的。只有这具,瞧是被割喉放血再被烧死的。”“唉,想不到堂堂丞相府落得如此下场,居然没有一个生还的。”“瞧这拇指上的玉斑指,据说还是当年皇上钦赐的呢。这个估计是丞相大人了。”
王璎珞一听至此,脑子一嗡,木讷地转过身来,两个官差托着一具枯黑的尸体往担架上放。咫尺的天涯,她寻找半天的人就在眼前,她唯一的亲人。她一步一步地靠近,两个官差看到她狼狈的衣衫和苍白的脸色都吓了一跳。
躺在担架上的尸体面目狰狞,两只被熏黑的眼睛不知是被烧的突出眼眶,还是因为生前因为愤怒瞪得突出眼眶,嘴巴大张,垂在担架下的手指枯瘦乌黑,拇指上那是被摩挲得发亮的玉扳指即使经过大火也一样闪着琉璃光泽。
“小姐,那是老爷!”小荷半跪半爬地扒将过来,对着那具尸体嚎哭起来,“是老爷,是老爷,那玉斑指!”却听见闷闷地蹦的一声,王璎珞直直晕在废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