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下人备轿,唐休璟带着秦渊往刺史府而去。
半途,唐休璟弃轿步行,边行边紧握佩剑,神色肃穆,略显苍白的厚唇微微颤动。
这道口谕,引起了他的疑虑,甚至让其深深恐惧,对于皇帝的作为,他具有一种极为敏锐的察觉力。
倘是普通的山匪屠村,这并不稀奇,重点在于此事牵涉到了千牛卫和突厥骑兵,乃至惊动了皇帝,有关朝廷核心机密,这就是大事一桩。
一个无形的念头在他脑域渐渐成形,他精芒耀耀的双瞳也似是因这念头黯淡了许多。虽为封疆大吏,距东都洛阳山高水远,不侍君左右,然而武则天的杀伐之气和空气般无处不渗透的势力,却是让得他思之生惧。
“据我判断,”唐休璟声音有些嘶哑,降低了音调,“应当是千牛卫先来屠村,临走遇上了途经的突厥骑兵,两方才发生交战。若不是有天大的事,千牛卫绝不会轻易被派遣到偏远的凉州来,他们前来一定是为了屠村。至于,皇帝为何下令屠村,封锁消息,突厥骑兵又是如何进入嘉麟界内,有何目的,还不得而知。”
这个判断,使得秦渊也大为惊骇,正与他所想契合。
好好的村民,皇帝为何就要下令屠杀呢?他们不都是大周的子民么?况且,两国关系紧张,突厥骑兵入凉州境内,要经重重关隘,道道卡口,不打通上下关系,要明目张胆地进入嘉麟县,绝无法办成,他们是如何进到嘉麟的呢?
“莫非我大周内部有人私通默啜,悖逆我大周,故意让出通道,让敌军通过?那凉州遭逢内外合击,情况就极其险峻了。”秦渊讶异地惊呼一句。
“这不好说,近来西突厥五咄陆部之一的突骑施部首领乌质勒,投归默啜,对汗位和我大周早有谋逆之心,不顾葛逻禄及弩失毕诸部的反对,屯兵备战,势力强盛,跟大周早晚都有一战。他们不惜重金,收买我方高官,也不无可能。”唐休璟久战沙场,深谙边疆诸部落内事。
秦渊蹙眉暗忖,道:“先不管那突厥骑兵从何而来,所为何事,单说千牛卫,这是什么官军?皇帝为何要命他们来屠村?”
这一点,唐休璟也是毫不知情。虽然他头脑精明,但无凭无据,也不能胡乱猜疑,只是微微摇颔,道:“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卫队,无紧要大事,皇帝绝不会千里迢迢密遣千牛卫,可能伏虎庄有什么秘密吧——对了,除了去刺史府,你还必须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王尽忠。”
秦渊大惑不解:“这里边还有王尽忠的事儿?”
西风烈烈,刺人骨髓,秦渊裹紧厚袍,还觉得冷风刀片儿似的层层剐着皮肉。适值秋冬之交,便已天寒地冻,真到隆冬,还不知会有多冷。
刺史府近在咫尺,见宣旨的上差骑高头大马刚刚出门,唐休璟拉住秦渊,在一旁轻声道:“据我推测,王尽忠是皇帝安插在凉州的内卫,皇帝既下令剿灭伏虎庄,定然是一人不留,而今你和妹妹都尚在人世,依皇帝的性子,一旦查知,绝对斩草除根。”
“内卫是……”
唐休璟昂首望向天角滚滚如潮的云团,若有所思地道:“内卫是隶属于皇帝的监察卫队,是为监督官吏和那些对武周统治存有异心的人而设立的,渗透整个大周。这王尽忠当了县令十几年,官职不升不降不变,而且骄横恣肆,常有诡异的举动,绝不仅仅是仗了韦安石的势那么简单。况且他清楚你的身份,要是上奏天听,皇帝降旨处死你,谁都救不了你。”
惊惶之下,秦渊忖度了少顷,杀心顿起,决计今晚潜入王府。
送走上差的韦安石,眉头皱成一层一层的波纹,见到秦渊二人正向刺史府而来,便迎了上去。
“大将军,皇帝的口谕你可知道了?”
唐休璟沉沉点颔。
“那……”
不及韦安石开口,唐休璟扬手示意他打住,道:“曾大人,圣意不是我二人可以揣摩,依令行事,才能免得引火烧身。我二人前来,是有事相求,皇帝旨意道明,伏虎庄全部村民都已身亡,自然也包括秦渊和他妹妹,现在他逃过一劫,妹妹又不知所踪,为免影响日后前程,节外生枝,我特来求刺史大人将他二人的户籍改成凉州城户籍。”
“咝——”韦安石忖了一刹,轻拍脑门儿道,“我倒把这事儿忘了,我马上着司户经办,两位好不容易来一趟,进敝府喝茶一叙吧。”
经过几日来的观察,韦安石为人耿直,性情纯正,并不似唐休璟所认为的那样罪行滔天。秦渊也觉得唐休璟抓住的韦安石的“把柄”,无非是子虚乌有的谣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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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暗夜如墨,星光斑驳。
王府门前,大红灯笼高照,红光照亮了门外的大道。几株老树,残枝败叶在风中摇曳,稀疏横斜的枝影,在地上索索荡漾。
沉沉的大朔风,如戟似槊,将静夜重重割裂。
万籁俱寂。
一队巡夜的十人衙差,打着寒噤,无精打采地秉烛巡视。谁家的老猫,或趴在墙头,或伏于乱草,声声叫唤。
没人注意到,街道那端,一道高大灵健的黑影,在疾速狂奔,宛如蟒蛇寻猎,在草丛中电光一般蜿蜒穿行,霎时便闪到了王府西墙根下。
黑影正是秦渊,他着一身黑紫色夜行衣,衣服颜色跟夜色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外人不细看很难发现,暗夜之下,有人在鬼鬼祟祟的准备潜入王府。
他满身棱角突兀的肌肉,将衣服撑得鼓胀。从衣服内,他摸出来一根带有鹰钩的绳索。
紧攥了鹰钩片刻,他一甩手,钩子逾墙而过,被他一拉,死死钩住了墙头,将墙面犁出五道深沟,钩子的五爪便深入沟内。
奋力一扯,见钩子还算牢固,秦渊借力双脚轻点外墙墙面,脚尖如蜻蜓点水,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身躯盈盈而上,一个眨眼,便越过十尺高墙,落在了长廊旁的石湖外。
鸡鸣犬吠都已寂灭,秦渊蝴蝶穿花般穿过长廊,翻过两间偏院,伫立在王尽忠屋外的石台上。
身后,所掠之处,梅花凋残,一簇簇花瓣冲泉般漫天飞舞,落满庭院。
这座小院狭小幽静,四面是排排苍老的松柏,一方清池,一片零落花圃,清寂中不失幽韵。
房内,灯火寂灭,东门口两名巡逻而来的下人倚门攀谈。秦渊胡杨般挺拔的身躯隐没在冥冥夜色之中,冷峻的目光仿似利箭,射向了前方的屋檐。
忽而,他鹰眼中寒光乍收,整个人宛似惊雷霹雳,划落门前。脚下乱花,随着他身形的突进而蓬蓬迸溅,同时,一道清寒的刀光,在他手中盘旋起来。
刀光像清白色花蕾瞬间绽放,闪转的间隙,那两名困顿的下人看到院中暗处刀光耀耀,当即扯嗓儿高呼起来:“抓……”
他嘴巴张成了圆月状,“刺”字还未吐出,便被正在檐下企图溜进屋刺杀王尽忠的秦渊,一梭石子儿击中后脑,眩晕了一阵儿,便昏厥过去。
另一名下人惊惶之下,咆哮着向外逃去。
又是一梭石子儿,从秦渊手上崩射而出,精准地打中他的右脑儿。这下人登时僵住,缓缓栽倒下去。
酣睡当中的王尽忠听到呼号,也被惊醒。漆黑的屋中亮起了红色大蜡烛,一个矮胖的身影徐徐朝门边走来。
秦渊用黑纱布遮住脸庞,只一对精芒似剑的双眼露在外面。眼仁儿中,一团团血色杀意腾腾升起,伴随着身形猛突,那猎猎刀光刹那间便破空刺出,在空中舞出光痕,直取王尽忠项上人头。
铿铿铿!
就在薄刃碰触王尽忠脖颈之际,两侧两支瑟瑟寒银枪横在了刀前,刀枪剧烈地拉出一长串火星,在夜色中异常耀眼。
一看,两名身穿白袍,束玉带,腕带铁环,衣袂飘飘似雪,个头不高,手执银枪,腰悬长剑的卫士挡在了王尽忠身前。
两人蛰伏于屋顶上,从秦渊尚未逾到王府内时便在等候,在王尽忠生死刹那,两支长枪使唾手可得的成果功亏一篑。
从秦渊的锐眼中源源射出的犀利,陡然凝聚,破碎,化为无尽的惊惧。
两名卫士四臂一震,冷枪寒光攒射,长刀双枪在半空激撞出点点星光。秦渊只觉得两股巨大无匹的力量,将他一下子顶出半丈远去。
急退中慢慢调整动作,一个翻腾,趔趄着落在了石栏之上。他瘦削的双颊,陡峭如壁,峻冷如冰,死水般凝视着狰狞哂笑的王尽忠。
庭院四面,一圈左手执仗,右手持刀的衙差,向他所在的中心聚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