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苏锦有足够的时间适应眼下这个显得异常不真实却又偏偏真实存在的场景,那个一直端坐在窗前的女子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却一直不曾等到结果。
是的,那个女子真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挺直的脊背几乎要绷断了,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只要自己的背部弯下来了,整个人就会垮掉一般,而在苏锦的眼中,这个女子离垮掉,似乎真的已经不远了。
苏锦觉得自己有些可悲,本该是升入天堂的命运,却来到了这个不知朝代和年月的复古之地,被困在这咫尺之间,想离开也是奢望,而那个窗前的女子更是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是一味地在那里悲情缅怀,像是在期盼,却更像是怀念,不过比起对那女子的担忧,其实苏锦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自己以前有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吗?怎么就落到这般天不收、地不容的下场呢?
“娘娘,陛下身边的陈公公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一个粉衫女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苏锦见过这人几次,该是那女子身边的下人。
“来了便是来了,做什么这般慌张?”女子出言轻声训斥,声音像是满不在乎,然方才女子听到消息那一瞬眸中闪过的精光,已完完全全地泄露了这人此刻心底的澎湃。
“奴婢知错了。”粉衫女子垂眸福身,眸中却仍是欢喜的。
“快——快给本宫梳妆。”女子缓慢起身,扶着桌角的素手却有些微颤抖,眸中闪过的是惊喜,也是忐忑。
“是,”婢女轻快地应了一声,扶着女子在模糊的铜镜前落座,“娘娘今日想梳什么发髻?是朝天髻,还是——”
“都不要,只需帮我把这支步摇插上即可。”不等婢女的话说完,女子已捡起台前的木雕步摇递了过去。
“可今日乃是朝堂大事,娘娘不该穿得庄重华贵些吗?”像是并不怎么畏惧自己的主子,婢女手中虽接过了步摇,目光却仍打在满台的发饰上。
“陛下喜欢我戴这支步摇,我也只要它,”固执地摇摇头,女子伸手把先前插在自己发间的发饰全都拔了出来,又催促道,“快帮我把头发打散,然后把步摇斜插在鬓间。”
婢女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小心地把自己主子的头发铺开,又用黑色的缎带在脑后束起,正想把那支步摇寻个妥帖的位置插上,殿外便响起了轻咳声,接着是一双黑色布靴缓缓迈入。
“咳——锦妃娘娘不必作此耽搁,奴才只是来宣个旨,话说完了还得回去复命。”这人应该就是方才婢女口中的陈公公,看着约莫四十来岁,声音除了太监特有的尖细,还透着些沙哑,模样长得也不似预想中那般奸诈狡猾。
“这——”女子猛然回头,眸中闪过浓浓诧异,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而那陈公公,也根本没给对方留下开口的机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登基以来,已有月余,予以鸿鹄之志,成万世昌业,今朕之锦妃德才兼备,名门佳媛,故赏绫罗绸缎十匹,夜明珠一颗,赐居锦陌阁。钦此!”熟练地展开圣旨卷轴,陈公公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回荡在偌大的宫殿内。
然那还未下跪的人儿却是愣在了当场,不知所措。
“锦妃娘娘,还不接旨?”陈公公复又把圣旨对折,提醒女子下跪接旨。
“臣妾——谢主隆恩。”隔了片刻,女子方才恍惚回神,俯下身虔诚地跪下,把头埋得极低,双手则高高举过头顶,直到那在女子心底重比千金的圣旨被放到手中,女子这才被压得跌坐回地上,而那位陈公公则是面无表情地离去了。
“娘娘,娘娘——”婢女担忧地跪在女子身旁,欲要把人从冰冷的地面拉起。
“淑瑶,今儿——可是八月初七吗?”女子一手攀上婢女的手臂,却并无起身的打算。
“回娘娘,今儿确是八月初七。”被唤作淑瑶的婢女为难地咬了咬下唇,接着无奈地点了点头。
“八月初七啊,真是八月初七啊,”女子茫然地擦了擦眼角,显得愈发楚楚可怜,“那不是他立后的日子吗?还是说,我记错了?”
“娘娘没记错,娘娘没记错啊——”淑瑶颤着声音回应,最后竟是泣不成声了。
“没记错,那这是为什么——”女子苦笑着低下头,却在看到婢女手中的步摇时,猛地疯癫起来,直接抓起步摇往那壁上扔去,“啊,他为什么这么对我?啊啊啊——”
“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啊——”淑瑶被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既害怕又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
“我不信,我不信,淑瑶你告诉我,其实今儿根本就不是八月初七对不对?还是他把册封的日子往后推了?恩?你告诉我啊——”此刻女子的面上已是爬满了泪痕,可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娘娘,陛下他——他不要您了啊!”再次哭泣出声,婢女哽咽着吼出声,双臂也在轻轻摇晃着仍坐在地上的女子。
“他不要我了?君洛他——不要我了吗?”女子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小跑着到了墙边,弯腰捡起方才被自己丢弃的步摇,后自我催眠般开口道,“这怎么可能呢?君洛对我很好啊,他送我这支步摇,还说——还说要让我做他的皇后啊,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我不信,我怎么能相信别人呢?君洛都没有亲口和我说,我才不会相信啊!”
“娘娘,您别这样,您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哭一场就好了啊!”婢女这才跟着爬了起来,踉跄着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女子单薄的身子,又用力拍了拍女子的脊背。
“哭?我为什么要哭?哭了眼睛就会肿起来的,那到时候我要怎么做君洛的皇后?那样会给他丢人的,”女子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步摇,喃喃自语,却又突然间睁大了双眸,“啊,他肯定是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不行,我得去找他,要是错过了吉时那可就糟了!”
如此说着,女子便挣着往殿外奔去,婢女一个愣神,竟是没拉住,只是今日也不是一个小日子,自然不会允许谁或无意、或有意的胡闹,女子才出了宫殿,便被人拦住了,接着苏锦便看不到外头的情形了,只能听到女子偶尔或疯狂、或温婉的声音,还有那个小小婢女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女儿韶华终易逝,一入宫门深四海。
苏锦的惋惜却是什么也无法改变,因为当那个女子再度回到这殿内时,仍是那般疯疯癫癫的模样,口中偶尔溢出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却是再也无人聆听,因为连方才那个唤作淑瑶的婢女也已经不见了。
这就是所谓的主仆情意吗?有福可同享,有难莫同当。
苏锦除了叹息,仍是叹息,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弦月当空,直到这宫殿的大门被“吱呀呀”地缓缓推开,直到那陌生的脚步响彻空寂的大殿,苏锦想,有些事大概终归需要一个所谓的结局罢。
女子闻声缓缓抬头,眸中闪过一瞬间的狂喜,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先前的那种疯癫状是否真的存在过了,只是在这狂喜之后,女子竟没有开口。
“朕听闻,你病了?”男子缓缓踱到女子面前,听不出语气地缓缓开口。
“陛下为什么会来这里?”不答反问,女子的唇畔溢出一抹冷笑。
“是你的婢女跑到乾坤殿大声嚷嚷,否则今日朕也不会来这里,”男子一顿,却还是做了简要解释,“看来爱妃身子安妥,朕也是白跑一趟了,既是如此,你便早些休息罢。”
原来是自己误会那个婢女了,可是怎么没见着那婢女跟着男子一起过来呢?苏锦歉意又疑惑地想着。
此话说完,男子便作势离去,本是安静坐着的女子也难再维持原先的平静,竟是猛地站起身来:“君洛——”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呼唤,已是逾越了君臣之礼。
男子回头,皱着眉宇静候女子接下来的话语。
“不知是哪宫的佳人有幸得陛下青睐,贱妾可又有幸知晓?”女子的目光在与男子相接的一瞬间堪堪移开,唇角溢出的苦涩也愈发明显。
“你真想知道?”男子改皱眉为挑眉,不知用意何在。
“还有什么,是贱妾不能知道的吗?”讽刺地溢出一声冷哼,女子似乎已经绝望到极致。
“是清风阁的李美人。”男子轻叹一声,不知是在叹息何物。
“啊,现在是不该唤作李美人了,该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才对。”女子掩袖轻笑,笑出半分苦涩、半分哀怨,再加九分绝望。
“你不过是奔着那虚名而来,即便只是四妃之一,你仍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姻儿却是——”男子不悦地后退半步,似乎很不愿那位曾经的李美人、现在的皇后娘娘落人口舌。
“哈哈哈——”一阵狂笑打断了男子未说完的话语,也引出了女子眼中倔强的泪水,“你说我是为了那虚名,为了荣华富贵?哈哈,当真是好笑啊,原来在你心里,我便是这种人?罢了罢了,自始至终,不过是我一人的梦而已,这梦已是尽了,我也早该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男子再度不悦地皱眉。
“君洛啊君洛,究竟是我看不清你,还是你不愿看清我呢?又或者,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该结束了,是该结束了——”女子缓缓摇头,缓缓后退至墙角,缓缓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步摇,猛地刺入自己的胸口。
“锦儿——”因着情势的急切,男子竟是这般开口去唤女子。
“你——你叫我——咳咳——锦儿吗?”女子本是暗淡的双眸也因这句出其不意的惊呼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哈哈,我——我没有告诉你吗?我根本——根本不是——”
女子的话大概再也说不完了,而那双已是无神的眼睛却固执地大睁着,像是要提醒旁人自己的死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无奈。
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吗?苏锦无奈又惋惜地叹了口气,正为女子的离去而感慨之时,身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发出一声无人能听到的惊呼后,苏锦自己也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