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继荣朝她手上那一大串钥匙看了看,又禁不住朝简吉祥张望一番,见他对没有对林初荷的话提出异议,不免就觉得有些讶异,嗤笑一声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瞧见小丫头片子当家,简阿贵个缩头王八不敢出来见我,倒把个外姓丫头推出来撑场面,你们姓简的一户,可真有出息啊!”
林初荷不紧不慢地将钥匙收到腰间挂好,冷冷地道:“姥爷,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这家里的钥匙,是娘亲手交给我的,让我当家的话,也是她亲口说出来的,要说‘有出息’的那个,也应当是她才对。无论如何,钥匙在我手上,我就当得了家,做得了主,你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管说出来便罢。”
她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平常那股子和稀泥的嬉笑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谭继荣纵是老于世故,也微微怔了一下。
在他的认知里,像这种从穷苦人家买回来的童养媳,挨打挨骂何其平常,能有顿饱饭吃就该谢谢老天爷了,根本没有任何地位和发言权。对于林初荷,从谭氏的只字片语里,他也知道这个丫头与别不同,不能等闲视之,然而,当她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绷着小脸吐出这些话,仍然令得他有一瞬间的慌乱。他恍惚觉得,自己这一回,是撞上了一块儿难啃的硬骨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谭继荣是谁?他性子火气霸道,在家中向来就是天,说一不二,绝不容许任何人违逆他的意思。别说他们谭家,就算是整个牛石村,他都算得上是个人物,哪怕是里正,也得给他两分面子。今日他若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拿捏住了,往后这张老脸可往哪搁!
想要骑在他谭继荣的头上拉屎,哼,痴心妄想!
他捏了捏沙钵一样大的拳头,斜瞪了林初荷一眼,就扯着嗓子大笑三声:“好好好,你这丫头倒还有点胆识,毛都没长齐呢就学人强出头,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你要替简阿贵说话,要做主?我问你,你真能担得了这个责任?”
“我担得了。”林初荷静静地答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二小子,我多问一句,你真由着她这样逞强作势,做简家的主?”谭继荣又转向简吉祥,哼了一声道。
简吉祥瞅了林初荷一眼,并没有马上作答。
他当然明白谭继荣这一问意味着什么。自己这姥爷的算盘一向打得很精,他今天来到简家,若真是一门心思要让谭氏和简阿贵分开,就必然不肯空手而回,家里的银钱、酒坊的利润,还有那六亩地,这些东西,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林初荷就算再机灵,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女娃,倘若一个关节没想明白,真的答应将家产分谭继荣一份,她头上顶着当家人的名头,就算简吉祥有再多意见,也不能提。
那么,林初荷真的能把这件事圆圆满满地处理好吗?
简吉祥沉吟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牙,冲谭继荣点头道:“姥爷,我妹子能做主。”
“好,好哇,一屋子糊涂虫,我雪娇离开这个家,才真正算是落得轻省!”谭继荣轻蔑地抬头望天,翻了翻眼睛道,“既这样,我也就不废话了。荷丫头,我打定主意要让你娘和你爹和离,你倒说说,家里的这些个财物,应该怎么分?”
你当我白痴啊?林初荷暗暗翻了个白眼,抿嘴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问题还了回去:“姥爷,今儿是你主动找上门,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谭继荣往院子里的石桌前一坐,粗声大气地道,“你们村儿街里街坊的也都知道,简家里里外外,这么些年来都是我闺女在打理,要不是她能干,你们姓简的这一户人家,早就要饭去了!如今俩人既然要撩开手,那数目可得算分明。”
“他简阿贵是个什么货色,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不说别的,那酒坊,就是我闺女一手一脚竖起来的,家里那些个钱,也是我闺女省吃俭用攒下的吧?还有那六亩地,可是我出钱置办的。我这个人向来讲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依我说,这些个东西,大家都对半分,总不能让你们过不下日子去,是不是?”
嚯,还真是开恩啊!林初荷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谭继荣这人一直是看不上简家酒坊的,曾数次提出,要让谭氏和简阿贵趁早把酒坊关了,踏踏实实种地做庄稼汉。然而今天,他几次三番地提起“酒坊”二字,显然是得知简家的猴儿酒现在卖得不错,又有可观前景,想分一杯羹。
如果是谭氏提出这样的要求,简家上下任何人都不能反驳,但眼下,谁知道谭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姥爷,你说的对,提的要求也合理,我没什么可辩驳的。”林初荷想了一想,就抬头笑嘻嘻地对谭继荣道。
“妹子,你……”简吉祥倏然一惊,偏过头来看她,“你这是啥意思?”
林初荷冲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扬着笑脸继续对谭继荣道:“简家酒坊现在生意做得不错,自打酿出了猴儿酒,在镇上,也逐渐有了些名头。不过呢,姥爷你可不要忘了,咱这姓简的一户,还欠着人一百两银子,你要把酒坊对半分,那少不得,这债务,你也得担上一半儿了。”
“哼,你少唬我!”谭继荣得意洋洋第一挥手,“你打量着我不知道哪,雪娇什么都告诉我了!只要那猴儿酒卖得好,你们这一百两,压根儿就不用还!”
林初荷仍旧是笑眯眯的:“对,没错,的确是这样。可是姥爷,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这猴儿酒的生意,只有我一个人说了算,旁人的话,一概做不得准。酒坊被人分了一半儿,我什么心气儿都没了,到那时,酒坊再开不下去,这欠的银子,也只能由我们两家一起凑钱来还了。”
谭继荣呆了呆:“你别拿这些话哄我,凭你一个小丫头,你做得了的生意,我就做不了?”
“还真不行。”林初荷嘻嘻笑道,“姥爷如果不信的,只管去镇上石记酒家打听打听,再去找那徐记米铺的徐老爷问一问便知分晓。姥爷啊,你可得替我娘想想,她不过回了一趟娘家,你就让她背上了债。我觉得吧,依我娘的性子,肯定是不会感激你的。”
“你!”谭继荣气结,一时之间竟噎住了。
“至于那六亩水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我爹可是白纸黑字的写了借据,说好了一年之内把钱还给你。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来讨债,似乎,于理不合吧?”
“我娘在家里,那向来是说一不二,所有的银钱都归她支配,所有的东西,也都被她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你这么一闹,没给她寻到半分好处不说,反而让她啥都少了一半儿,转眼间还欠了人五十两银子。姥爷,这事儿其实很简单,全看你怎么想了。”
林初荷说完,便朝后退了一步,一脸无辜地看着谭继荣。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谭继荣吹胡子瞪眼睛地大声吼道,“一个买回来的丫头,这就要骑到我头上了啊!你让简阿贵出来,他就是这么教你的?”
林初荷叹了一口气:“姥爷,这件事,我爹的确是有错,委屈了娘,该认的,我绝不推脱。你和大舅来,不由分说摁着我爹痛打一顿,还连累着我大哥也受了伤……我嫂子那可是有身孕,眼看就要临盆的人,生下来的那个,也是你的重外孙啊!如果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岔子,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我爹被你和大舅打成那样,你也出气了吧?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娘年纪也不小了,难道你真想看着她和我爹一拍两散?娘现在恐怕还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我觉得,还是应该让她和爹平心静气地好好说一说。到那时,若娘亲口告诉我,她不想再跟爹过下去了,我绝对不会拦着,故意给你们出难题。但是今天姥爷你提的这些要求,我不能答应。”
谭继荣还想说什么,被谭志丰一把拽住了。
“爹,我妹子也不是真想跟简阿贵……这是他两口子的事,不能由你一个人拿主意,那不合适。要不,咱……咱先回去?”
话音未落,钱小乐领着简元宝急匆匆地从院子外跑了进来,几步奔到林初荷面前,喘气道:“何事?”
林初荷遗憾地摊手:“小乐哥,你来晚了,我估摸着,事情已经解决了。”
“……到底何事?”钱小乐紧紧皱起眉头,坚持问道。
“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本来我心里有点怵,想找你出面,替我请你爹过来壮壮声势,谁叫你来得这么晚?”
“我在上学,宝儿去了我家,没找到我,是跑到学堂来叫我的。我……我没把事情告诉我爹,一来担心时间来不及,二来,我爹他……想必是……”
想必是还没消气,不会来的。林初荷猜到他想说什么,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
和钱里正的关系,这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啊。
她暂且将心中的隐忧压下,俏皮地一歪头,冲谭继荣道:“姥爷,你想好了吗?”
谭继荣今天来,主要是想给简阿贵一个下马威,没花多少时间就想明白,自己这一趟是讨不到任何便宜的,若强行做主,只会让谭氏对自己心生怨怼。他又羞又怒,大声道:“你告诉简阿贵,这事儿可不算完!”说罢一甩袖子,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