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简家房后的那一茬地黄,开出了一朵朵淡紫红色的大花,再过一个来月,就是收成的时候了。
谭氏和简阿贵并排站在向日葵梗扎成的篱笆边儿上,抬头望了望天,打发感叹道:“唉,咱这一畦地黄,也算是遭老罪了!烧那么一场火还能活下来,不容易啊!这就合该着是咱家要挣钱,等收成的时候,你把酒坊的伙计都张罗过来,让他们给帮帮忙,咱就手便把那酒给酿上。秋冬出窖,正好卖个好价钱哪!”
这地黄是贵价货,造出来的酒,也属于药酒的一种,喜欢喝的人并不多,也正是因为这样,河源镇大大小小十几间酒坊,竟没有一间愿意出售。那些个兜里有钱的富贵人若是想买,就得上隔临的草岗镇。
谭氏手里的地黄种是从草岗镇进的,酿酒的方子,也是从那里辗转打听回来的。
“咱河源镇恁大个地方,这地黄酒,却愣是有钱买不着,咱家不趁早把这单生意揽下来,等人占了先儿,咱连哭的地儿都没有!”她这样说道,“咱也不多酿,弄他个几缸子就行,只要能让镇上那些个有钱人,想喝这酒的时候能想起咱家来,那咱们,就擎等着赚钱吧!”
林初荷远远地站在旁边,瞧着她那一脸期待的模样,暗暗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乐观。
河源镇大小算是个相对独立的市场,简家酿造地黄酒,能够一定程度上地填补市场空白,这一步走出去,也未为不可,却不见得就真能挣得多少钱。至多将它当成酒坊生意的一个补充,以平常心看待,也就罢了。
“荷丫头,你过来。”谭氏一回头,看见林初荷立在身后,略一思索,便冲她招了招手。
“娘,啥事?”林初荷立即一脸天真可爱状地蹦了过去。
“也不是啥大事。”谭氏耷拉着眼皮,凉浸浸地道,“咱家的地黄,眼瞅着马上就熟了,接下来立刻就要把那酒给酿上。回头你上镇上的时候,在徐老爷面前把这事儿提一提,请他给咱寻摸个买主啥的。”
这话她说得极其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吩咐林初荷去烧一壶开水那样简单。林初荷闻言,却忍不住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人徐老爷家大业大,当初肯答应帮忙照应猴儿酒的事,说白了,也不过是因为那酒能引起他的兴趣,同时,也有一些利益牵涉其中的缘故。听这谭氏的声口,是活脱脱将那徐老爷当成了他们在镇上的联络站一般哪!
“咋的,你不愿意?”见林初荷没有立即回答,表情也仿佛有些为难似的,谭氏立刻就虎起脸来。
“不是的娘,帮咱家办点事,我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林初荷连忙抬头冲她笑了笑,“只不过……”
“有屁快放,便在那唧唧歪歪的,叫我哪只眼睛看得上?”谭氏照着地下啐了一口。
林初荷在心里骂了一句,表面上依旧是笑靥如花:“娘你别着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地黄酒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却也知道它是一种药酒。人徐老爷是个爱酒之人,对喝酒这一回事,看得比自家的生意还重要,也格外挑剔,他未见得就能喜欢这酒……”
“他喜不喜欢的,有啥关系?”谭氏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过是请他帮着找找买主罢了,又没让他包圆儿了自个儿喝!”
“娘你先听我说行不?”林初荷笑了笑,“我听说,那嗜酒的人,对酒的要求特别高,若是不合他心意的,他压根儿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你想想,咱家的地黄酒酿得再好,里头都肯定不能避免地参杂了些许药气,味道便不够醇,徐老爷喝起来,十有八九是觉得没趣儿的。他自个儿都不稀罕的东西,咱又咋能指望他帮着推荐,找买主?”
谭氏被林初荷这一番话噎得半天做不得声,好容易缓过来,就竖着眉头道:“你要是躲懒,不想管这事儿的,你就明说,拿这些话来膈应我,算是咋回事?你别以为你酿成了那猴儿酒,又在镇上来往了两回,你他娘的就算是个人物了!”
“娘要这么说的,那我还真没法儿再跟你掰扯了。”听她语气不善,林初荷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
这凶婆子脑袋里是不是缺啥东西?满嘴里徐老爷徐老爷的,人徐老爷是她爹啊,啥都得给她帮着办?明明是求人,却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来,论到底,人家若不愿意搭理你,你还不是就只有一边儿凉快去?没眼力见儿!
她快步走进院子里,就听见谭氏在后头指天骂地地跟简阿贵抱怨。
“你瞅瞅,啊,你瞅瞅,这才吃了几天饱饭,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是跟我撂脸子啊!你平常还那么惯着她,再过几天,恐怕她就要上天了!”
“少……少说两句,荷丫头的考虑,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咱也不能啥都指着人徐老爷,你……哎哟!”简阿贵甫一出声,便被谭氏兜头凿了个爆栗,看那阵势,接下来一番腥风血雨,恐怕是在所难免。
林初荷懒得劝,也不想劝,自顾自一屁股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刚冲着房后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忽就听见门外头传来一声怯怯的问询:“秀兰儿……在家没?”
她一抬眼,便见简家小院的门口立着两个老人,看样子,应该是一对老夫妻,哆哆嗦嗦仿佛站都站不稳,身上脏兮兮的,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个拖鼻涕的小男孩,年纪大约和简元宝相仿。
“您找谁?”她站起身走了过去,疑惑地问道。
“秀兰儿在不?”其中那个老头咧着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大门牙——他也只剩下这几颗牙了。
找韦氏?
“我嫂子在屋里歇着呢,要不,你们先进来,我去叫她一声。”她愈加觉得奇怪,正朝旁边退了退,想将三人让进院子里,谭氏听见动静,也和简阿贵一起从房后走了过来。
她朝那三人身上略略一打量,便歪嘴掀了掀嘴皮,不阴不阳地道:“荷丫头,你是皮痒痒了吧?啥人都敢往家里领,你知道他是谁,万一是来算计咱家的,咋办?别让他们进来,邋里邋遢的,省得弄脏我的地方!”
这话说得着实不大客气,简阿贵在旁边拽了拽她的胳膊,被她一下子甩开了。倒是那老头,仿佛压根儿就没听见似的,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拉着自个儿老伴,冲着谭氏点头哈腰地道:“亲家,你好哇!”
亲……亲家?林初荷吃了一惊。这两个老人从外表上看起来,那年纪只怕是比简老爷子还要大些,说是韦氏的祖父母还差不多,怎么竟然是她的亲爹娘?要么韦氏是他们的晚来女,要么,就是生活太过艰辛,将身子骨生生给熬老了啊!
许是听见了屋外的动静,韦氏挺着大肚子从西厢房里走出来,见到她爹娘,面上也是一惊,扒着门框毫无底气地招呼了他们一声。
“哟,还劳你问一声,我可担待不起。”谭氏可不管那些个,甚至压根儿没打算将韦氏叫过来,只抱着胳膊,冷冷地道,“今儿又想干啥来?你闺女平常明里暗里的贴补娘家,你们还嫌不够,这是干脆直接上门讨来了?我们老简家庙小,可请不起你们这尊真神!”
韦成——也就是韦氏的爹——丝毫不着恼,仍然赔着笑,说起话来牙齿都在漏风:“亲家母,俺们今天过来,没啥旁的意思,就是闺女……闺女有了身子,也不找人给俺们捎个信儿,还是前两日赶集的时候,从你们村儿里的人那儿听来的。当爹娘的,咋都得来瞅瞅,你说是不?”
“有啥好瞅的,怕我不给你家闺女饱饭吃?”谭氏的口气很冲,“再说,你闺女怀的是我老简家的种,跟你们有啥关系?”
这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话说,这韦氏的爹娘到底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啊,竟让这谭氏不但不给好脸儿,甚至一句句刺他们的心?就算是当初对待简阿福一家,她也没有这样不留情面吧?
“亲家母,闺女是俺肚子里出来的,俺想瞅瞅她,那也……”韦成的媳妇张氏有些胆怯地道,“俺看她一眼就走,不会给你们找麻烦的,行不?”
“那个……进屋说话,在门口站着干啥?”眼下的情况实在尴尬,简阿贵不愿得罪谭氏,却又有些看不过眼,迎上来打着哈哈道,“从牛石村过来可挺远的,老哥哥老嫂子,一路上可辛苦吧?咱是一家人,不说那外道话,赶紧进来喝口水,最近家里麻油铺子,生意挺好?”
一边说着,一边就干干地笑了两声,将二人招呼进了院子。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令得谭氏大为光火,她斜着眼睛,狠狠瞪了简阿贵一眼,吐出来的话,一个一个字冻得像冰:“谁让他们进屋了,我可没答应!咋的,你这是要跟我对着干?要真是这样,你只管言语一声儿,我这就给你打包收拾衣裳,你跟他们过去!”
“你看你……”简阿贵吓得一个哆嗦,硬着头皮道,“都是亲戚,你咋这样式儿哪?兴旺媳妇有了身子,这都七个月了,亲家才得着信儿,人心里头放不下,还不兴过来瞧一眼?”
“哼,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进我的门,咋的,你要吃我啊?!”谭氏上赶着推了他一把。
这场面,真是……林初荷觉得头疼,不禁用手摸了摸额角。这简家人是被人下了降头了吧,整天闹闹闹,怎么就不能有一时半刻的消停?
正在这时,一直站在西厢房门边,没有走过来的韦氏突然出声了:“爹,娘,你们还是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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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朵这两天在医院吊水吊得很销魂,更新有些不稳定,请大家担待~今天只能一更,明天会尽量争取继续三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