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相相同的人
一周的时间，苏菲儿都很安闲地在家里那种幽静的气氛中度过。有时候去指点文凌的钢琴和绘画，有时候去整理家务。苏菲儿感到那些零碎的工作足够使自己手和眼睛不停地活动。同时也可以毫无拘束地想入非非，随心所欲地沉浸在一些危险的念头中。那种幽静是具有危险性的，因为时间之长，足以使一个人的意志变得薄弱，不足以使它恢复坚强。那种幽静是具有危险性的，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午后和晚上的时间，在那些时间里，一天一天，苏菲儿总处于胡思乱想之中。
苏菲儿知道自己应当记住自己的身份，暗地里自己提防着。苏菲儿这样做了，但是为时已过晚。警惕、经验，自己也曾用来对待其他的男士，抵御了其他的引诱，可是，一到了他的面前全失效了。
过去许多年来，苏菲儿知道既然从事这个职业，就需要和男士们——和年龄不同、长相不一的男士们接近。苏菲儿已经认识到从事这一行的人应当保持什么身份，多年来她已经训练有素，能冷酷地将同种年龄的一种感情留在原来的地方，就好像轻轻地地留下自己的一件棉衣，再悄悄地地走上楼去，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苏菲儿早已变得平心静气，并且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这条经验曾经无情地、严格地引导着自己沿着那条可怜的狭窄道路笔直前进，从来不曾偏左或偏右，迷失了方向。然而，现在自己和那可靠的护身符分离了。可不是，已经完全丧失了好不容易才练就的那种自制力，就像自己始终不曾有过那种力量一样。
苏菲儿感到丧失了它，就像其他的人每天在关键时刻，在与异性有关的情况下丧失了它一样。现在自己才知道，应当一开始就向自己提出这一问题，应当问一问自己：为什么他一走进来，就感觉这家的每一个房间都比自己家里的更加可爱，他一离开，那里又会变得像沙漠里一样荒凉？为什么自己永远注意到，并且记住了他脸上任一表情的变化，而以前，在其他男人身上，自己就不曾记住和注意呢？为什么当看见他的形象，听到他的声音，和他握手的时候触到他的手，那种感受是自己生平以来不曾从其他男士那里有过的呢？自己应当扪心自问，一发现心底里新生的幼苗，就趁它柔嫩时把他拔掉。为什么自己不忍心呢？
一天又一天过去，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苏菲儿来到凌家已经有三个月了。在宁静清幽的环境中，自己正随着那种甜美而单调的生活虚度时光，好像一个游泳者在平静的溪水中顺流而下。对过去的一切回忆，对未来的一切展望，对自己的处境的一切不合实际，不抱希望的想法，都隐藏在心底，形成一种虚伪的宁静。自己心灵唱出的虚幻的歌曲，哄得自己入睡，眼睛闭上了，看不见四周的景象，耳朵堵塞了，听不见任何的警示，越来越近地漂向那致命的礁石，最后被警报惊醒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弱点，开始责怪自己的错误，那是最明白、最可靠、最善意的警报，因为那是由他悄悄发出的。
一天早晨，苏菲儿见到倩倩，她的神情和口气都很急切，而且感觉上，好像有点不大自在。苏菲儿刚要问怎么了。凌夫人从面前经过，向苏菲儿看了看，转身走了。倩倩看了看走远的凌夫人，“我哥哥本打算这周订婚的，现在推迟婚约，我妈妈现在很担心，我们都替他担心。”倩倩最后一句话刚出口，凌夫人又在不远处走过，倩倩一直等到她完全走开了，又继续往下说。
“未来的嫂子不仅人长得漂亮，也聪明，很能干，他们爱了好多年了，好不容易……”倩倩继续说着，皎洁的月光下，她穿着雪白的长棉毛衣，显得那么轻盈，活泼。绕在脖子里的长丝巾优美地衬托着她的面庞。苏菲儿静静地站着，把那样一个孤苦伶仃、在外漂着的智商略有点欠缺的女孩和这样一个在鲜花和众人拥护下长大的倩倩小姐联系在一起，即使她们只是偶然的相似，也好像是给倩倩小姐带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她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在草坪上走来走去想着事情。
她忽然间停住了，看了苏菲儿一眼。
“您知道好多女孩都喜欢我哥哥吗？”她问“您知道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吗？”
“知道，你哥哥应该是喜欢……”苏菲儿回答这句话时，凌夫人再次在离她们不远处出现。这次她不再向前走了，背对着她们停下来，倚在凉亭柱子上向花园外眺望。苏菲儿凝视着她优美的后背，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一种使脉搏加速，心跳得更快的感觉，开始向全身袭来。
“我们那里住着一位姑娘和你长得很像，”苏菲儿拐了话题。
“是吗？和我！很像？”倩倩小姐重复着，“也像我这么淘气嘛？”
“差不多……”
苏菲儿回答了倩倩几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时她感觉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凌少峰的婚事上了。
……
一天傍晚，大家仍向平常一样分了手。当时或以前任何时候，苏菲儿并不曾说一句话，可能向他透露了自己的衷情，或者使他突然警觉，察觉到自己的心事。然而，第二天，大家再见时，他已经有了一种变化，那变化向大家说明了一切。苏菲儿当时不愿意，现在仍不愿意侵犯自己心中那块最神圣的地方，像表白自己的心情那样把它公之于众，自己是真实的不能欺人的，也是高贵的不肖自欺的。然而，就在他第一次惊奇地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时，苏菲儿也惊奇地发现了他的秘密。当苏菲儿感到自己那尽量掩藏着的困惑一旦被释放出来以后，他就用一种恳挚的表情承认了这一切，无异于以坦率简单的语言说出：“所有的事情由我呢。”
他的表情不但说出了这些话，而且说出了更多当时苏菲儿无法解释的话。苏菲儿已经感觉到他的态度有了改变，当着大伙的时候，他总是更体贴，更敏捷地代为说明苏菲儿想要做的事，当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找着话题逗着她乐，这一切苏菲儿都明白。
自少峰采取了这种方式后，苏菲儿分明感到了悲痛和惊讶，只是自己不愿直说出来。尤其是那次在饭桌上，当时所有常在家里的人那天都在场，少峰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电话里的内容让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在男女的恋情中，最可贵和最难得的就是双方彼此的忠诚。在我们订婚的时候，我能够向您献出那份爱情，而您也能够赢得那份爱情，如果我现在承认已经不是那种情形了，您能够原谅我，宽恕我吗？”
他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讲。整个身子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地插在他脸上的皮肤里。手指的动作是表示他抑制着的情感呢，还是隐藏着的悲哀？都很难说，因为苏菲儿此时看不出他的那些手指是不是在颤抖。在这之前，在这决定他和一个女人命运的片刻里，没有迹象，没有丝毫迹象透露了他内心的秘密。
凌夫人把椅子后退了一下，以便直截了当地发挥几句，迫使少峰收回刚才说的话，但少峰又开口了，凌夫人只好不再开口。
“原谅我，”他说时仍旧一只手放在脸的一边，“原谅我提醒您一句：我希望我以上痛苦地承认的那些话没有白说，我希望，您听了以后，会知道怎么做……”
“这个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会幸福的，”他简短地回答，口气很是亲切，说的时候把手放在桌子上，又转脸向大家看了一眼。刚才他外表上的变化现在都已经消失了。他只露出一副热烈期盼的神情，完全可以看出他是急于想听到对方下面要说些什么。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出于自私的表现，如果你要是见到了那个女人，你也会爱上她，那是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姑娘。”他说这话时，显得亲切动人，热情洋溢，但同时口气又十分的温婉，他抬起头，看了苏菲儿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突然又情绪激动地看了看凌夫人。
他这样回答以后，就不再言语，好像只是等着对方把话说下去。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冷静地补充一句，“我已经说的过多了，我想你都会明白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绝对不会！”他回答，“如果您一定要履行我们的婚约，我只可以做您忠实的丈夫，但是，你会知道，我永远不是爱你的丈夫。”
他说这几句毫不畏惧的话时，神态十分的优美，动作也很潇洒，照说任何女人听到了都不忍心去拒绝。苏菲儿感觉自己真该责备一下少峰，然而，由于自己心肠软，又觉得他此时又有点可怜。
“我对您的忠实表示感谢，我想我们说的够彻底了。再见！”
说到这里，他扣上了电话，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他走之后，苏菲儿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地坐着，刚才看他的面色和神态，他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坦白，担心那是不是因为自己无意之中向他透漏了秘密，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烦恼和焦虑，而让苏菲儿对自身的一种解脱呢？他走了以后，苏菲儿感到自己的忧虑仍在不断地增长，所以不去和凌夫人多聊，径自走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因为事前不曾及时觉察出自己已不幸地深深陷入情网，所以，等到发现后，就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一棘手和可悲的事件。其实，自己应该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温柔体贴、通情达理、几乎和他相同的学识和才华。既然能赢得同龄的异性朋友真挚的友情与尊重，当然会使得对遇事敏捷、生性风流的凌少峰成为一种无法抵御的吸引力。然而，在他没有透露衷情之前，苏菲儿竟然没有想到，这一早已滋生的爱苗已经根深蒂固了。自己也曾指望，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繁杂事的分心而慢慢消失。然而，此时自己已开始担心，它将永远留在心中，并且会影响一辈子。一旦发现自己在判断上出了大错，现在对以后所有的事都没有把握了。尽管凌少峰在当着众人的时候对自己的赞赏算是喜欢自己的最确凿的证明，但此时苏菲儿对这件事也不敢肯定了。甚至要去和倩倩或者谢管家谈谈也拿不定主意了。就在今天早晨自己从倩倩的书房踏出来的时候，还在犹豫，这些话是不是应该向她问呢？
……
这周苏菲儿回到家，家里衣物正乱七八糟的摊着。苏菲儿走进屋子的时候，二姐手里叼着烟卷、正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她脸色绯红、神情激动，不是喜事的渲染，而像是受了什么事刺激的表情。看见苏菲儿，立刻走向前来，没等苏菲儿开口，就抢先说话了。
“我正在等你，”她说，“咱们在沙发上坐一会吧。菲儿，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我要结束这件事。”
她的脸色过分的红，她的情绪过分地激动，她的声音听上去过分地坚定，苏菲儿似乎从来没有听二姐这么说过话。这时她手里正拿着那个小相册——这就是她那小铁箱子里的宝贝，她每逢脾气不好，或者是一个人的时候，她总要拿着那个害人的相册出神。苏菲儿轻轻但快速地把它从她手里拽下来，反放在一张桌子她看不见的地方。
“二姐，冷静地说，到底怎么了？”苏菲儿说，“请你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没用的，其实他待我非常好，菲儿，说出来也难为情，我受伤了。我现在对我自己毫无办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为了我自己好，其实现在我必须离开他。”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鼓起勇气，说分手是吗？”苏菲儿问着。
“不是的，”她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我不可能说分手，我这么多年的青春。”
她把双臂无力地耷拉下去，头轻轻地靠在苏菲儿的肩上。对面沙发的一堆衣服上正放着她的几套游泳衣，这是她在这个城市最喜爱的一项运动，她曾自信能做的很好。苏菲儿转过头看了一下她，她的头靠在苏菲儿的肩上，眼睛却在直勾勾地看着那几套游泳衣。
“我绝不可以解除我的婚约，”她接下去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是痛苦的了，就让这痛苦继续进行下去吧。我现在唯一感到不明白的是，菲儿，他背弃了当初的誓言，忘记了我们共同发的誓！这一点使我更加痛苦。”
“那你，你打算怎么做呢？”苏菲儿问。
“把我真实的感觉告诉他，”她回答，“如果她执意，我也没有办法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又把事情告诉我了，我还能对他怎么样呢？我原来以为——其实现在看来是痴心妄想。”说到这里，她停下了，转过脸来对着苏菲儿说，“我原来以为我们会一直好下去，其实是我配不上他，这才是真的。”
“二姐，你总不会对他这么坦白，这么贬低了你自己的身份吧？”
“亲爱的，”她悄悄地说，“你太爱我了，如果你处于我的地位，你也会像我这样吗？”
她说完这些话，等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苏菲儿，苏菲儿吓得慢慢推开了她。苏菲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威胁，其实说莫名其妙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意识到自己对她怀有一种不应有的轻视。疑心她刚才所说的互换角色的问题只是二姐心头一种猛然的冲动，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恰巧这就是苏菲儿心中一直在忐忑不安的问题，苏菲儿此时有一种类似慌乱的感觉，她紧盯着二姐那张精美的脸：苍白、安静、仿佛一切都已置之身外。苏菲儿能从她那发愣的眼神里看出她天真纯净的灵魂。于是，那些可怜的世俗的同情以及顾虑与反对的理由，虽然已到了苏菲儿的嘴边，苏菲儿又咽了回去。看着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一直以来很多的女人，为了保护实际上是那并不重要的自尊心，不惜就这样坚持着、努力维护着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如果处于二姐的地位，苏菲儿想：其实这种设想是不存在的。苏菲儿选择了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同时又决意不错过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一是为二姐尽力；而是希望从二姐口中再听到点什么。
自认识二姐以来，这是她们第一次互换了一下角色：二姐则意志坚定变得执拗了，苏菲儿完全变得犹豫不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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