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而程寻与我,又如何不是云泥之别?
他说他爱我,我却连相信的勇气都不敢滋生。
白驹过隙,沧海桑田,我已经贫乏到恐惧不起任何人的爱情。
于是我笑着说:“你得了不被人笑话就浑身不舒服的病吗?你爱我什么?单身妈妈的身份?一身不干净的过往?还是我……迷途不知返的路盲症?程寻,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敢。你高高在上,一呼百应,家世显赫,功名具备。而我却连女儿上学的问题都要靠别人帮忙解决。这之间的距离何止中国人民的贫富差距,而是美国跟非洲的差距。所以说,你这么一比较,什么事不就都很清晰明朗了吗?灰姑娘的梦早就在路霏两岁时就给我华丽丽地破灭了。”
程寻认真安静地听着我的话,嘴角隐露笑意。我觉得依他的聪明才智,肯定听懂了我想表达的中心思想,我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说话向来很抓重点。
他不说话,只平静地重新迈开步伐。我跟在身后,想到刚刚那番拒绝的话,配合着他此刻的默然,觉得着实太过于鲁莽。他那样的人,只怕这辈子也没跟两个女人告过白,难得的一次鼓起勇气就这么轻易被我摧毁了。我实在于心不安,认为此情此景一定要说些什么以告慰他破碎的颜面。
于是我又说:“我天生穷人苦命,看起来就像没好事光顾过,你对我的……呃,爱,我私以为更多的只是同情。人之初性本善嘛,何况你还说过我长得像你喜欢过的女孩,这就更有眼缘了不是?嘿嘿,你要看清楚自己的心,多亏我自知之明雄厚,否则你遇上个满怀豪门梦的姑娘,到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
他依然沉默不语,路灯下的身影忽长忽短若隐若现,我无聊就跟在后面踩影子玩,一直踩到小区门口。
十分钟的路程被我们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保安亭里的挂钟已经显示午夜十二点半了。我想接过路霏却被程寻避开,他想串我新家的意思表现得是那么明显。
突然缄默良久的他缓缓开口,问了个让我太阳穴一紧的问题。他问:“你为什么讨厌二十六这个数字?有什么寓意吗?”
我脑子隐隐作疼,觉得那一夜真不该无知地洋酒饮料傻傻分不清楚。眼见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低声说:“二十六是我小时候在孤儿院的代号。那是段回忆起来并不怎么愉快的经历,所以产生厌恶也在情理之中。”
他点点头,随即又问:“那小五是谁?”
这人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打破沙锅问到底,我轻叹口气,继续硬着头皮说:“另一个代号是五的孩子。”
他说:“你把他怎么了?弄丢了?”
我整个人陷入一种头昏眼花心悸耳鸣的状态,酒后吐真言,吐得还真是酣畅淋漓全盘托出啊。“是啊是啊,我们不服管教,摸黑逃出孤儿院,然后好像被车撞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他不见了……好吧,恭喜你成功地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诱发了我尘封已久的悔恨感,也算一报还一报,谁让我刚刚拒绝了你的告白。”
他淡然一笑,眸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颜色。他说:“你就没有想过回来找他?”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在这里待过?”
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猜的。”
电梯正在上升,雪亮的银灰色金属门倒映着我们的身影。程寻抱了路霏那么久,居然还能保持心平气缓,还能开动脑筋猜到我的过去,真是集运动员的体力与名侦探的智商于一身啊,实在太难得了。
这时正好电梯门打开了,我一肚子的疑问被倒在我家门口呼呼大睡的齐奇给噎在心间,不好发问。难得一回从着装上看起来很淑女范的齐大小姐,却从骨子里散发着“我是爷们儿”的气息,让人欲哭无泪忍俊不禁。
我走过去摇醒她,却不期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接到一个变态的电话,然后变态的醉倒在我家门口,实在符合她的气质。我心里一声长叹,将她搀起来扶进家门。
程寻安置好路霏,出来看着酩酊大醉满口乱语的齐奇,担忧着说:“她不会是为情所困一醉方休吧?等会儿会不会进行一场自杀派对?”
我说:“放心吧,她没有那个组织能力。她说了,如果她要自杀,会买张机票飞到日本青木原树海,那里热闹。”
程寻轻声发笑。他走过来揉我的头发,这貌似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可奈何今天这发型定型胶喷的有点多,手感不是很好,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改为摸我的脸。
这个喜欢用肢体语言制造恐慌的男人令我不知所措。我明明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难道非要我公布一些让人无法接受的过去而教他望而却步?头一偏,我躲开他摩挲的手掌。
我说:“我晓得你失去那个跟我形似的女生心里很不甘心,但做人最重要的除了开心还要面对现实对不对?我终究不是她,也不可能为了你变成她。如果你真的舍不得,何不回头找她?我相信以你这么优秀的资质条件,只要放低姿态哄哄她,多半也就云消雾散,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了。我看好你……”
我的感想尚未来得及发表陈词完,他便听不下去地将我按进怀里。经过夜风的涤荡,他的身上已经没有薇薇安的余香,却带着点奶油蛋糕的香甜,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连续超过近十八个小时不眠不休了,不禁有点筋疲力尽,失了抵抗的力气。
程寻不是我的良人,这一点即使困顿着我也清清楚楚知道。多少名门闺秀大家千金排着队想一睹程寻的真容,我算什么呢?不管我算不算什么,在那金砖铺道争相妖娆的世界里,我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沾不上。
我尽力推开他,我说:“夜深了,你回去吧。我家已经没有床给你留宿了。”
他看着我,最后轻声慢语地说:“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你变得这么不安?你从来不说,你不说我不懂,非要上演一段哑巴跟白痴的爱情故事你才满意吗?苒苒。”
我“扑哧”没忍住笑出声,我说:“挺浪漫的事被你一诠释就变了味道。其实也没什么,自作自受罢了。只有那样过一遭,人才晓得什么是幸福,是满足。你觉得我不跟你说是因为隔阂因为不信任,其实呢,即使是陆家明跟齐奇,他们都不太知道我的过去。我不说是因为没必要,提起来也不过徒惹伤感。你看我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实在不适合每天自怨自怜地过日子。路霏正值可塑性强大的成长期,我总不能让她也跟着我凄凄惨惨。其实也没什么,过去那么久,记性不好的我也不太有把握记得清了。”
齐奇这时适时地呻吟出声,我一拍额头认命地过去安抚她。平常清醒的时候话多的连饭都塞不住,这会儿喝醉了,除了满嘴的哼哼唧唧,居然一点有用信息都不透漏。道行比我高深啊。
程寻走过来俯视着我,或者俯视着我们,深幽的墨瞳一瞬不瞬。客厅里灯光明亮,气氛却怪异地让人胆寒。
过一会儿他似乎看够了,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人害你过得不好,让你连回忆都觉得十分艰难,你……会怎样?”
我低头凝思片刻,觉得他净想方设法问一些有深度的问题。然而我仍旧认真思索了下,让我痛苦的、难以忆及的、甚至无法直面的,造成这些伤心过往的不就是慕连城?于是我认真而严肃地回答他:“那还能怎样?不可能指望我跟他其乐融融嘘寒问暖吧?当然是毫不客气地绝交!”
程寻身形轻晃,我抬头看他脸色不是很好,莫非我话说重了?还是他不苟同我跟慕连城断绝关系?
真是想不透他聪明脑子里的想法,我索性不去想。他说了声“我走了”就表情怪异地开门离去,一直到我洗完澡伺候好齐奇睡着也没能合理地理解出他临走前的那个表情。
有的时候想要弄清人家心里的想法,简直比搞清移动公司的收费标准还要难如登天,程寻很有这方面的资质。
日子还要继续,第二天那两个小妹果然言出必行说走就走。我封了两个红包作为预祝新婚贺礼,恋恋不舍地目送她们绝尘而去。
陆家明说:“她们家装了数字电视,不愁看不到偶像剧。”
我说:“是啊,她们不愁,我们愁。你找好新员工了吗?”
他吐一口烟圈,神色迷离地说:“当然,他下午来报到。”
果然是动作效率非凡的咖啡王子,能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找好备胎,也足见他平日混迹情场的成效不凡。
我心里很满意。
中午休息的空当,陆家明凑到我身边,“路霏的生日没几天了,你不会今年又忽略不计吧?”
我想了想,“过什么过?她三岁就知道活学活用电视知识涮我,给她停几年生日祝福权当惩戒。我那次心脏差点吓停了,别让她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陆家明摇摇头,以眼神谴责我的狠心。“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巫婆,居然记恨自己女儿的小小恶作剧,路苒你这样心狠手辣,真让我替世道悲哀。”
我打断他,“世道没有错,你不要随随便便冤枉世道。如果我不小惩大诫,将来她还不翻天造孽啊。现在孩子不好管,尤其是单亲家庭,我不能放任这种不良的现象再次发生。”
陆家明沉默一会儿,狠吸一口烟说:“你就没想过让路霏认回她爸?”
我撇撇嘴,斟酌着语气用词,“这么跟你说吧,如果路霏认回她爸,要么是我死了,要么我跟她爸同归于尽。”
陆家明皱眉道:“这是什么逻辑?反正都是死,为什么还要单独强调一条你先死?你死了再跟她爸同归于尽?”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句话实在大大降低了我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的水准。“不管怎么样啦,总之他休想要回路霏,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如愿。”
一般人听到这种极端之言大抵会惊讶着感慨一番,但令人感慨的是,陆家明从来不是一般人。他的反应就像听见我饿了今晚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我有点不甘心,觉得该再下点猛料刺激刺激他。于是我说:“我这辈子都不希望再看见慕连城那张讨嫌的脸,我见一次唾弃一次,我……”
这时陆家明突然站起身,笑意悠远地打断我说:“路苒,你雪耻的机会来了。”
我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的时候,身体已不自觉向后转,回头,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在我身后站了不知多久的……慕连城。
慕连城高大的身姿一步步向我靠近,微卷的褐色短发一如既往干净利落,面色带笑,很有修养地开口说:“是这里招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