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陆琛然打电话给纪橙。
“纪小姐，明天上午十点启远会议厅。我们签合同。”
纪橙自然是惊讶的，但是这份惊讶被电话的隔阂掩饰得很微妙，陆琛然只听得她停顿两秒之后传来的措辞，“好的，我一定会准时赶到。……还有，多谢陆总。”
纪橙不知道陆琛然到底动用了怎样的手段使得陆明韶同意签这份合同，但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令他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决定帮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马上就能拿到这份合同，那么这其中的错综玄妙她也就可以置于一边了。
纪橙的心里闪过一丝的迟疑，但是很快，这丝迟疑就被胸腔内的兴奋所取代。
合同的签订很顺利。陆明韶带领启远几个高层亲自坐镇，在听完纪橙的叙述和豪立的合作意向之后微微沉思，然后取了公章和签字表敲定了合同书。
“纪主管，合作愉快。”陆明韶言简意赅地说，然后破有诚意地伸出了手。
她赶明回握。
事后，当纪橙再次回忆起这个场面时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明明是亏损的一方，但是陆明韶当时的表情却很满意。而且，他只字不提陆琛然在其中的“牵线”。纪橙一直毫不犹豫地认为，如果没有陆琛然当时的暗中周旋，那么这单合同一定不可能那么快就签下来，陆明韶的态度也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180度的反转。
只是，当时的纪橙只顾着压抑自己满心的兴奋了，她努力使自己做出专业而成熟的表情来，而忽略了整件事情的逻辑关系。
合同签订之后，是双方代表会餐。由于此次豪立只派了纪橙一个人来谈判合同的事，纪橙一个小小的业务主管又是初来乍到，倘若双方代表坐在一起，像是豪立在得了便宜还卖乖。纪橙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勉强推脱了这次的会餐。
陆明韶并不勉强，毕竟这次的合作明显是启远吃了亏，表示诚意过了头就俨然成了倒贴的作秀。
“纪主管，合作细则两天之内我会让人发到陈总那里。从现在起，祝我们合作愉快。说实话，纪主管一个人跑来南宁，又是初来乍到的，这份精神陆某很欣赏。年轻人如果都像你一样愿拼，国家的未来就更有保障了。“陆明韶点头称赞，言辞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严肃。
回到酒店，纪橙没有通知公司合同敲定的事。这消息一定会先她一步传到公司，既然如此，她帮忙订机票
坐上从回N城的火车时，纪橙的心情就像一只高高飞起的风筝那般扬起。她甚至想起了那句”好凭风借力，送我上青云“，这只是一个开始，纪橙暗暗地对自己下决心。从今以后，她要比别人做得更好。这是一定。
回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告诉陆琛然。对陆琛然的感觉……纪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避讳的。因为他的危险气息……在明朗的外表下总是带给自己一种等待的压迫感。他们只是即将合作的双方，仅此而已。或许，陆琛然曾经帮过她，但是她无以为报。何况他帮自己的原因应该不是明了的吧。
这样借力的气息……纪橙曾经是熟悉的。
果不其然，待纪橙回到公司的时候，上下都已经炸成一片了。除了那些例行的恭维和赞叹，更多的是惊讶于一个刚刚任职不久的女孩是怎么以这么低的价格与启远签成供货合同的。
纪橙不是听不到那些揣度猜测的流言，但是这些多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知道很多人看她的眼光已经不同。
在等待陈诚周回公司确认订单的期间里，纪橙回了一趟家。
父母的迅速衰老像是无声的巴掌，狠狠地甩到了她脸上。她嗫嚅着，不知道究竟怎样解释才能让父母宽心。
但是显然，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
“橙橙，如果你还当父母存在，就去把那边的事做个干干净净的了断……回来爸爸妈妈带着你……我们一起好好生活……”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你眼里还有没有自尊了！”
“橙橙……你听妈妈说，你哥哥……他走的时候你不是还过来拉着妈妈的手说，说你以后会代替你哥哥来照顾我们的吗？……你一个女孩，一个人在外面去闯，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多么担心……别人会怎么看她，她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吃亏，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们一天天数着日子过得啊！”
“橙橙啊……咱们家的生活不需要你来操心……爸爸妈妈能够养活你们的，啊，你知道吧，不需要你这样的啊……回来吧，好不好？”
………………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她看到弟弟怯怯地偎在妈妈身后，探出头来陌生地盯着她。他身上围着的小棉袄，有几处已经裂开了口子露出了花白的棉絮。
她轻声唤，“纪念。”那是弟弟的名字，她取的。纪念。
她俯下身去，想让他过来。纪念的头缩着，依旧怯怯地看着她。纪橙闭上眼，好一会儿了睁开。她看着他瘦嶙嶙的小脸，无力地笑了。
“对不起爸妈，这就是我的人生。再好再坏，都是我一个人必须走下去的。还好，你们有弟弟。”说罢，纪橙朝着自己的前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拉开门跑了出去。
当晚，纪橙回了老家。
下了拖拉机，已经是将近夜里十点的光景了。纪橙没有栖宿村口的小旅馆，她直接去了墓地。
当年的药田如今已经荒芜，只剩下疯长的蒿草在夜色里作威作福。它们的存在给冬日的夜晚平添了一份期艾。
“还好。有它们陪着你。”纪橙拨了拨自己膝前的草，然后挨着墓碑坐下。
石碑在夜晚散发着沉寂的光泽，温和地注视着这些孤苦伶仃的荒草。因为下葬时的收成不好，一贫如洗的家里无法承担正式丧葬的费用，所以这粗糙的石碑上并没有镶照片。“纪宖”两个字看上去更加无所束缚。
“你是怀念小时候，还是更加习惯现在？”纪橙对着眼前疯长的荒草自言自语，然后像是自嘲般地说道，“你那么小，就已经知道了人活着就不能做自己这个道理，现在长大了，反而自由了。”
她温柔地看着石碑上的名字。“哥，我还挺羡慕你的。可是如果换成我，我一定不会爬到那么高的树上给你找鸟蛋。再穷，人只要活着就是好的。可是人只要活着，就不能只顾着活。”
“纪念出生的时候，妈妈难产。他那么瘦小的身体竟然也能卡着出不来……爸爸急疯了，满医院地找人，求他们一定要救妈妈和弟弟。医院让先交输血费和手术费，六千块钱，否则手术就要暂停。其实……这是很平常的事，你听了那么多满满当当的人生，这点世故规则一点都不稀奇，对吧。爸爸跑了一夜，第二天拿来了两千块钱。交钱的时候，妈妈已经把纪念生出来了。她硬是咬着牙，自己把他生出来了。可是爸爸晕倒了。他为了凑钱，自己跑去卖血。我不知道他卖了多少，但是他在家里的小床上躺了三天都没有醒。我恨他，可是他那张小脸，像极了我记忆中的你。乖巧，瘦弱……”
“所以我发誓，一定要让他好好长大。富足地长大。……别人可以知道他有个名声不好的姐姐，但是他不会再羡慕别的孩子手里拿的糖。他会霸道，会长得强壮，会富足地长大。……我就是要让他富足地长大。宁愿操心着道德名义，也不会有深入骨髓地不惜一切。”
纪橙温柔地看着前方。“我知道你都懂，所以从不担心你会责备地出现在梦里。记不清你的脸，我倒可以好好地想着你。就像你还在那棵树上俯视着我，说你马上就能找到吃的。……哥哥，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那时候，所有的都会是干净优雅的，不需要再担心了吧。那么，那个时候，就可以换我爬到树上，给你们摘好吃的。我喜欢做英雄。”
回城的一早，纪橙去银行确认了这个月的汇款。然后直接去了公司。
两天之后，陈诚周回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全体会议重重嘉奖了纪橙。有谈判主管上升到业务总监的位置，不仅薪水丰厚了不少，连参与公司信息管理和决策的权利都扩大了。纪橙坐在位置上，听着众人的恭维，心情复杂得抬头看着那个距离她半个长桌的人。
纪橙的复杂不是因为陈诚周的嘉奖，这原本就是她应得的。她迷茫的是自己真正的位置。看着那些平日里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人这会儿殷勤地附和，纪橙忽然找不到了自己的位置。没有人在乎她的得失，看笑话的不过因势而散，道贺的也不过因势而聚。
她明明是升迁了，越来越有权力了，可是依旧看不清自己的敌人和朋友。站得高，原来不一定看得清。
可是，又有谁不是单枪匹马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冲锋陷阵呢。人人都如此，她又何必非要看得清。
想到这儿，纪橙脸上的迷离瞬时被镇定和自信所取代，她的目光和陈诚周的交汇，纪橙微笑，然后朗声说道，“谢谢陈总的肯定，今后我一定会更加努力，为了公司的利益，也为了自己。”
陈诚周应声而笑，心却蓦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纪橙脸上忽然多出来的自信，那表情更像是胸有成竹的预备。原来那个隐隐约约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起码现在她抑制不住流露的，和传闻里的姿态，不谋而合。
升了“纪总监”的纪橙，虽然暗地上依然有大把的人嫉恨着，但是表面上大家的态度却谦顺了不少。比如当初那个周德生，现在见到她脸上的笑容是又和蔼又温顺，既有看小辈的包容，又有看领导的谦恭。
纪橙几次听到他用”您“这个字来跟自己说话，心里都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每每用了同样的”您“字回了过去时却立即遭到了周德生的否定，”纪总监，您不用这么客气的。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通知一声，别因为从前的一点小误会就和咱们生分了。“
于是，为了显得自己不介意从前的摩擦，好几次传资料查信息约谈判这种事她都交给了周德定负责的信息部门来做。
就像这段时间和启远的业务本来是纪橙自己申请负责的，不过很多时候为了协作都是她都同意周德定提议的负责联系督促或者打款的环节。当然纪橙也会参与，但是更多时候是两个部门一起联手完成。
”合作“次数的增多就难免一些督办不到的地方。比如之前启远新交了一批活，明明应该由她先检查完毕之后再交予施工部门投入使用的，但是周德定竟自作主张地自己粗粗看过之后就直接以她的名义发放到施工部门的，结果就因为两个类型材料的成品数据出错而差点导致大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