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大宅位于扬州城东,远远望去,青墙黑瓦,冷峻森严,大叶女贞苍翠蓊郁的枝叶越过围墙,给冷森的大宅院增添了几许活泼生气。
铁男刚越过门前的石狮子,就听得身后马蹄声急,沉实紧密落地浮尘不起的频率异常熟悉。她唇角一弯,侧身闪在一旁刚站定,那马就已到了跟前,慕飞龙如山挺拔的身形映入她眼帘。
“爹。”铁男上前行礼。
慕飞龙却脚步也未停的跨进大门,连看她一眼都没有。看着门房憋着笑,用眼神示意她小心应付的关心,铁男只是笑,皱着鼻子撒个娇,追着慕飞龙进去了。
大厅里却空无一人,连铁男原先以为的花蕊儿也未出现。只主位下首黄花梨小桌上多了一个小碟,碟上色泽诱人香甜的桂花糕让铁男忍不住唇角一弯。
还是娘疼她。
慕飞龙在居中主位上坐下,立时便有机灵丫头递上刚沏的碧螺春。他顺手端起,刚送到嘴边,却眼角一瞄,看向拈起桂花糕就往嘴里送的铁男,“谁让你坐了?”
铁男一脸猫儿偷腥的笑顿时凝结了,依依不舍的再看一眼已经到了嘴边的桂花糕,她嘟哝着起身,却在转身的一瞬,飞快将桂花糕塞进嘴里,随后恭敬的垂首站立,一副乖巧知错静听训导的模样,实际却是在努力消灭嘴里的食物。
当桂花香甜美好的味道弥漫整个口腔,她低垂着的眉眼也笑得弯弯,一脸的满足。
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她自以为没人知道的小动作,慕飞龙心里涌上熟悉的欣慰喜悦失落等交杂的复杂情绪。独子初逝之时,他确实悲痛不堪,收铁男做义女,本也只是想安慰妻子丧子之痛,安慰儿子在天之灵,却没想到这丫头却如此聪慧机灵,不但贴心乖巧懂得讨妻子欢心,在漕帮事务上也未让他失望,件件事处理的井井有条,颇得上下之心,倒比独子在生时做的还好,怎能不让他老怀安慰?却又忍不住伤感,若独子仍在,娶了她过门,此时不仅夫妻和谐琴瑟和鸣,说不定连孙子也有了,他与妻子乐享天伦的美梦搞不好就成真了。
这么想着慕飞龙就又有了些伤感,刚刚想说的话,顿时梗在了喉咙里。
铁男咽下嘴里的食物,低着头却半天未见慕飞龙说话,唇角的笑里就带了些苦涩。对慕家两老,她从心里尊敬爱戴。在痛失爱子的情况下,他们不仅大度的原谅了她,还收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她为义女,真心疼爱,这已是她这辈子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了。所以她早就打定主意,此生绝不敢也不会有负于二老。
但,不管她做的有多好,毕竟也是不能取代远帆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的吧?
“小姐,小姐……”
父女俩各怀心思时,突然从左边花开富贵的红木屏风后传开小小的声音,铁男一惊,偷偷抬眼看了父亲一眼,见他只是低垂眼眸静静品茶,便悄悄往屏风后看去,却见大福正一身狼狈地趴在屏风后,努力将自己壮硕的身子最大限度的缩小,挤得大脸通红,双眼里蕴满了委屈的光。
见她看过来,大福马上伸长了脖子极其用力却又极其小声地告密道:“夫人说她要剥了你的皮!”
铁男一愣,还未回过神来,却听得慕飞龙冷硬的声音缓慢地说道:“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说恰当的话,教了你这么多年,还未学会吗?”
铁男一凛,顿时收起方才玩笑的心,垂首恭敬回道:“孩儿知错。”
慕飞龙在决定带她进漕帮的那个晚上,曾经与她长谈过。虽然漕帮只是位于朝廷整个漕运的最下层,管制着最底层的漕工,却也有着诸多派系和纷争,在各级官府有意的扶植下,这种矛盾纷争从未有过停歇,而身为扬州漕帮二当家的慕飞龙,不可避免的成为矛盾焦点之一,即便自己不去招惹祸端,祸端也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故而慕飞龙教导她说话做事必得谨慎,多听多看少说是必要的。她一直谨记在心,这回却因获利过多,毕竟少年人心性,不由得生了骄矜炫耀之心,倒将义父往日教导给抛诸脑后了。
“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虽不存害人意,也需有防人之心。利字当前,最是人心易动之时。你今日这般肆意妄为,可知明日又有多少人会在背后踩低你?”
“是孩儿错了。”低着头,铁男诚心认错。
“爹知道你并无恶意,但人心隔肚皮,他人安的什么心谁能知道?”想起早逝的独子,他突生烦乱不安之感。这么些年,除了当初找到的刺客外,竟是半点线索也查不出来。与花蕊儿商议后,两人均觉得此事蹊跷,却又说不出个头绪。也是自那时起,他与花蕊儿不再行走江湖,只呆在扬州一心处理漕帮事务,每日里种花养草,倒也算安稳。
铁男知他是想起慕远帆之死,至今仍查不出刺客为何人指使,也难免让他心里有些失落。他如此着紧她的行为,却又让她心里忍不住一暖。义父是怕她也遭了毒手吧?
“孩儿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随手将茶盏放下,慕飞龙看她一眼,道:“下去吧。”
“是。”铁男恭敬的行过礼,才转身离开。
“小姐,你完蛋了!”刚踏进后院回廊,大福没有遮掩的大嗓门就轰了过来,一起轰过来的还有大福那厚实如院墙的壮硕身板。
“你是想撞死小姐我吗?”伸出一臂抵住大福的肩膀,铁男没好气的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礼物你没给娘吗?”
大福跺脚喊冤,“我一回来就抱着礼物直奔后院了,可是夫人连盒子都没打开,就挥鞭子赶我出来,还大叫着要剥了你的皮。”
铁男大惊,这是个什么情况?义母这还是第一次发如此大的脾气,她做错什么了吗?“你就没去问个清楚?”
“奴婢哪敢啊?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的脾气,我要是长的如花似玉倒还好了,这个模样凑到夫人跟前去问,不是自己送上门找死吗?”说到长相,大福更加委屈了。她又不是自己愿意长这样的,夫人干嘛这么不待见她啊?
铁男“扑哧”一声笑出来,斜睨了完全在状况外的大福一眼,安慰道:“娘只是嘴上说说,不会真的剥皮的。”虽然不再行走江湖,但那爱看美人的性子却是丝毫未改,倒苦了长成这般的大福。
要说这大福,长的确实是磕碜了些,吊梢眉,三角小眼,蒜头鼻,嘴唇却偏偏又生的小巧,加上如银盘的圆脸,壮硕如牛的身材,再配上憨厚老实的性子,倒也颇为相符,只是一般人家怕是也不敢让她进门去做丫头——谁不怕吓坏了自家的宝贝儿女啊?
但偏偏铁男就死活要买了她回来给自己做贴身丫头,要知道这样的丫头才能吃苦耐劳啊,才能跟着她东奔西跑也不喊哭喊累啊,也只有这样的丫头扮了小厮才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啊。
此时她却笑得半点也不憨厚,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夫人肯定是不会剥了我的皮的,至于小姐的,那可就不一定了。”看锦屏姐姐严肃认真的样子,这回夫人应该是来真的,但,她不打算告诉自己主子就是了。
“嗯?”铁男刚要迈进望湖小筑的脚步就这么硬生生的停住了,侧头望向她,“秋芦和锦屏也没说什么吗?”这两个丫头自她受伤就一直照顾着,如今倒成了花蕊儿身边的大丫头了,也常常会偷偷递个消息传个信给她,让她讨花蕊儿开心的时候不至于马屁拍在马腿上。
“没有。”大福的大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地。
“哦?”铁男沉吟,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