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１５ (1)
病人用餐只不过是个日常事务，他漠不关心地朝吃饭的人们走去。聚在一起的人当然不包括“蔷薇宅”和“山毛榉宅”里的住户。乍一看，这是个十分平常的聚餐，但是餐桌上的气氛向来沉重忧郁。与大家坐在一起的大夫们不断地引导人们交谈，但是大多数病人仿佛在上午的活动中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要不就是觉得自己的同伴让人沮丧，他们眼睛盯在盘子里，话说得很少。
午饭过后，迪克回到他的别墅里。尼科尔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正在客厅里。
“读读这个，”她说道。
他打开信。信是一个最近出院的女人写来的，不过，她的状况仍然值得怀疑。信中用不容置疑的说法指控他诱奸过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在她病情严重的时候曾经在母亲身旁侍奉过。信上说，她相信戴弗太太很高兴得到这个消息，以便看清自己丈夫的“真面目。”
迪克又把那封信读了一遍。信是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写的，然而他看得出，内容反映出的是一个疯狂的灵魂。只有一次，他让那个皮肤浅黑的轻佻小姑娘搭他的车到苏黎世去过，不过那是应她的要求，而且晚上还把她送回了诊所。他用近乎娇惯孩子般的态度随意亲吻过她。后来，她想加深跟他的关系，他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姑娘讨厌他，便带着她母亲出院了。
“写这信的人脑子不正常，”他说。“我跟那个女孩子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都不喜欢她。”
“是啊，我也努力这么想来着，”尼科尔说道。
“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事吧？”
“我一直在这儿坐着。”
他的声音降低成一种责备的腔调，在她身边坐下来。
“这可真荒唐。这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写来的信。”
“我也是个精神病患者。”
他站起身，用更加有权威的声调说话。
“尼科尔，咱们别说废话了。去把孩子们叫来，咱们要出发了。”
大家坐车，迪克开车，沿着湖边随弯就势而行，通过挡风玻璃，望着外面强烈的光芒和湖水的风光。汽车穿过像瀑布一样扫过挡风玻璃的常青树枝叶。他们坐的是迪克的雷诺牌汽车，车子小得除了孩子们以外，大家都把身子探出车外了。后座上，坐在孩子们中间的是女佣，她高得活像一根桅杆。他们对这段路的每一公里都很熟悉，知道在什么地方能闻到松针的气息，也知道什么地方能闻到黑炉子冒出来的烟味。高高挂在天上的太阳毒烈地照在孩子们的草帽上。
尼科尔默默地坐着，迪克让她直勾勾的严厉目光盯得难受不堪。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感到孤独，她频繁地用些意外的个人琐事，劈头盖脸向他倾泻过来：“我喜欢这个……我更喜欢那个，”要是她这天下午喋喋不休地说些互不连贯的话，让他了解一下她的想法，他准会十分高兴的。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情景，就是她退回到自己内心世界，还把门关上。
到了祖格斯，女佣下车走了。戴弗一家的车穿过一支面朝他们缓缓走来，供展览用的动物队伍，最后到了阿基利集市。迪克把车停下，尼科尔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他说道：“快点，亲爱的。”她的嘴唇突然张开，作出个可怕的微笑。他不由收紧了腹部。但是他就像没有看见一样，重复道：“快点。你下车后孩子们才能下来。”
“噢，我会下来的，”她回答道，她用的词语是从某个故事里借来的，从她脑子里飞快地甩出来，快得让他几乎理解不了。“别为这个担心，我会……”
“那就下来吧。”
他走在她身旁时，她把脸转向一侧不看他，可她的微笑仍然挂在脸上，带着嘲弄和疏远的意味。拉尼尔问了她好几遍，她才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木偶表演的目标上，为了调整自己的态度，她停下脚步。
迪克竭力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相对于她有着双重的身份：丈夫和精神病大夫。这双重的身份让他变得越来越不中用了。六年中，她有好几次蒙蔽了他，她凭借带有伤感的怜悯，或喷涌而出的智慧，使他放松了警惕。她的智慧那么奇妙，那么游离，只是在那一幕结束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紧张情绪放松了，才意识到她成功地搅乱了他的正确判断。
他跟托普茜讨论了布袋木偶的问题，讨论的内容是：这些木偶是不是与他们去年在戛纳见到过的木偶相同。问题得到解决后，全家人再次穿行在露天货摊之间。女子戴的软帽摆在天鹅绒背心和色彩鲜艳的百褶裙上，在马车和展台的蓝色和桔黄色陪衬下，显得娴静庄重。一场叮呤呤作响的肚皮舞正在表演，舞女发出悲嚎般的声音。
尼科尔突然撒腿跑动起来，突然得让迪克一时没想到她。很远的地方，他看见她穿的黄裙子正在人群中飘动着，那是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缝上的暗褐色的一针，他拔脚朝她追去。她不声不响地跑着，他也不出声地追着。毒日当空的下午时光随着她的飞奔而逝去，他全然忘记了孩子们。后来他连忙回转身，朝他们跑过来，拉着他们的胳膊到处跑，他的目光从一个货摊扫向另一个货摊。
“夫人，”他对一个白色赌彩轮后面的年轻女人喊道，“能请你替我照看一下这两个小孩子吗？就几分钟——我有急事——我送给你十法郎。”
“行。”
他把孩子们拉进摊位中：“那么——跟这个好夫人呆在这儿。”
“好的，迪克。”
他再次冲出去，可是已经看不到她的影子了。他围着旋转木马跑动，后来才发现自己是跟着木马转，总是盯着同一匹木马看。他从小酒吧的人群中挤过去，然后记起给尼科尔算的一卦，便撩起一个卜卦人的帐篷门帘，朝里面瞅。只听到一个单调沉闷的声音：“出生在尼罗河上的第七个姑娘的第七个姑娘……，请进，先生……”
他一把丢开门帘，朝游乐场外面的湖边跑去，在天空的背景下，一个小转轮缓缓转动着。他在那儿找到了她。
她正孤零零坐在转到最上面的一只船形座位里，随着那座位转下来，他看见她在歇斯底里地狂笑，他一个箭步冲进等着上转轮的下一批人群中，那群人发现了尼科尔的疯狂模样。
“瞧，我的天哪！”
“看哪，看那个英国人！”
她再次转下来——这一次，转轮和音乐都慢了下来，十来个人围着她的座位，大家都为她的狂笑而发出又同情又无可奈何的微笑。但是，尼科尔一看见迪克，笑声立刻停止了，摆出架势要溜，拔脚就跑，可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她走开。
“你怎么能那样放纵自己呢？”
“这一点你很清楚。”
“不，我不清楚。”
“那可太荒谬了——放开我——那是侮辱我的智慧。难道你没想过？我看见那个姑娘盯着你看来着——就是那个黑皮肤的姑娘。啊，这可太滑稽了——一个孩子，大不过十五岁。你就没想到我看见了？”
“在这儿歇一歇，安静一会儿。”
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怀疑，她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视线上挥了一下，好像自己的目光受到了阻碍。“我要喝杯酒。我要一杯白兰地。”
“你不能喝白兰地——要是想喝，就喝杯黑啤酒。”
“我为什么就不能喝白兰地？”
“我们不能在这儿畅饮。听我说——关于一个姑娘的说法是个幻觉，你明白这个词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