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御书房。
皇帝扶额沉思,锐利的眼眸时不时扫向座下一脸闲适的君珩,半晌,才幽幽开口,“大皇子和长乐公主,似乎颇有渊源?”
君珩淡笑,“虽只一面之缘,但本皇子却一见钟情,至此便魂牵梦萦,无法忘怀,还望皇上成全。”
当众非礼,唐突佳人,如果这也算是一见钟情的话,那可真是太好笑了!
皇帝面色微沉,语气寡淡,“这可让朕为难了……”
他状似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先帝极为疼爱长乐公主,当日曾有言在先,除非公主自愿,否则,即便朕想让她联姻,那也是强迫不得的……”
君珩微微吃惊,“竟有这种事?”
睿智英明的隆德帝,竟会许下如此荒唐的承诺,当真让人震惊。
皇家儿女,生来便肩负着政治联姻的使命,又怎么可能随心所欲的嫁娶良人……
他本也只是好奇君璘为何执着一个民间女子,不想一查竟然是如此尊贵身份,更何况,想起皇帝今日早朝上隐晦提及梅妃与孝仪贵妃神形皆似的例子,他才明白,皇帝与公主素来亲厚的传言绝非虚假,青女这样的千金之躯,居然出现在鱼龙混杂的花魁大赛上,皇帝说这样的话,无非是想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上次暗杀被宛真搅得莫名其妙失了手,太后那边已然怀疑不定,而皇帝想必也有所察觉。
但君璘一无所有,无背景无军权,单凭父汗宠爱,又能得意多久?不过是个挂名王爷罢了……若要二者择一,那他必然是皇帝的最佳人选。更何况,他决不能让君璘占了先机……
所以,与其和太后那个老狐狸合作,不如与皇帝同分一杯羹,而且,皇帝能给他的,自然要比太后承诺的份例上贡来的更为实惠……
眼下由他提出联姻,主动向皇帝示好,而此番他这样回答,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搪塞推辞,不愿接受自己的示好呢?
君珩心中猜测不定,但又不愿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便笑着道,“无妨。那便由公主定夺。本皇子有信心,能一举赢得公主芳心。”或者,是皇帝君心。
皇帝眸光幽寒似雪,笑得意味深长,“那朕便要谢皇子体谅了……”
……
“什么?由我定夺?”
青女听千梨如此一说,顿时呆住。
民间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皇宫里,不是和亲联姻,就是下旨赐婚,怎么还有这等稀奇事,自己决定?
千梨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的分外柔美,“怎么,高兴傻了?你要不乐意,那我便回了皇上,说你愿意嫁给大皇子。”
她说完,便作势要起身离去,青女先是一愣,然后赶忙一把拉住她,脸上笑容格外灿烂,“好姐姐,我不是一时没反应上来么?你让我想想……”
她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着,直到千梨喝完两盏茶,吃完一盘栗子糕,她才一拍脑袋高声道,“有了!”
千梨被她眼中的明亮灼到,便接道,“什么?”
“比武招亲啊……”青女不顾千梨脸上的惊诧,自顾着比划起来,“书上都说了,侠女们嫁人,都是摆擂台,然后比武艺,各路高手云集,狭路相逢勇者胜,最后由英俊帅气潇洒多姿的武林盟主,抱得美人归……这个主意怎么样?”
千梨实在无法想象皇宫里面打擂台会是怎样一副稀奇景象,不过她已经可以预见皇帝听到这个答案之后的脸色,一定足以和包公媲美了……
但是……她可没那个勇气去挑战权威,于是她摇头否决这个唯有青女才可想到的雷人方法,“不可行。第一你不是侠女,第二这里不是江湖。”
“好吧。”青女怏怏道,“那怎么办?”
千梨略一思索,淡笑道,“不过你倒是提示我了……皇上好像提过最近会去玉龙山上狩猎……比武不成,比箭法也可以吧?”
青女刚刚黯淡下去的脸色,瞬间又焕发光芒,“当然当然!”
可又似乎想起什么,她的神情有些忐忑,“宵,宵太医,他会骑射么?……”
千梨心中叹息,面上只笑道,“会。”
不仅会,还是精通。
青女顿时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千梨微微一笑,“好,那我就去回了皇上。”
她转身正要离去,却又回头看了看青女,脸上神色有些怪异,“你是不是认识三皇子?”
青女心中咯噔一下,“他怎么了?”
“他也上了折子,就在大皇子之后。”
千梨看着青女脸上先是震诧随后怅然的神色,不由苦笑着转身出了玉华宫。
难怪君璘会问她青女的心仪之人是谁……原来果然是有内情。
只是,宵尹,青女,君璘,这三人的无奈纠葛……又会如何了解呢……
……
“狩猎?”
皇帝缓缓转身,神色幽淡,不见喜怒。
千梨淡笑,“公主年幼,若有不妥,还请皇上原谅。”
皇帝笑着靠近她,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和馥郁的龙涎香,“那你怎么看?”
他狭长的双眼透着闪耀的光芒,犹如华光异彩的烟花星火,照的她一阵脸红心悸。
她微微向后撤了一步,却不料皇帝欺身上前,擒了她的手握在掌心,“爱妃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咳。”她尴尬的干咳一声,有些招架不住他眼中流露的温情款款,“臣妾以为,狩猎此法,颇为可行。”
皇帝眉头一挑,似是极有兴致,“说说看。”
她顿了顿,轻轻一挣,便脱了他的手。
皇帝脸色微微一滞,可旋即又恢复了平常颜色,她顾不得理会心尖上的失落酸涩,只继续道,“首先,皇上将责任推给青女,那如今青女若是贸然拒绝,一则失了两国和气,二则,朝臣们定会对她,甚至对皇上产生诸多如不识大体的埋怨之词。再者,此番大皇子主动示好,而三皇子亦不甘示弱,皇上何不顺水推舟,借着狩猎,让他们比试箭法骑射,皇上若是认定了心中人选,便是其他人再强大,也无法胜了那人分毫,若是皇上还有犹豫,正好也可以再斟酌,抑或是反悔……”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冷冷打断,“朕必不反悔!”
想起苍染带回的密报,他的眸中怒气渐盛,语气也愈发幽寒,“你不必试探朕的心意……朕既选定君璘,便不会因为旁的缘故而改变初衷,这等背信弃义之事,朕还不屑于做!”
他默了默,又继续冷道,“即便清月圣殿支持的不是他,朕亦不会与君珩合作!”
千梨心中虽是高兴他的决心,可又觉得他这样斩钉截铁的执着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君珩不知清月圣殿的实力,所以才会自以为自己筹码丰盛,可皇帝不会不知道啊……若果真清月圣殿支持的是君珩,即便是他暗杀他在先,可果决英武的皇帝,怎么会拘于小节而放弃大利呢……那时他若当真与毫无实力的君璘合作,岂不是胜算更加渺茫微弱……
还有,他方才眼中幽幽窜起的怒火,仿佛痛恨极了君珩此人,而且,这眼光,似乎与当日洗尘宴上的嫉恨出奇相似……
千梨心头隐隐冒出股莫名酸意,她静了静心神,敛眉低头,“臣妾,从未怀疑过皇上的真心。”
皇帝身形一震,深深的凝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俏颜,心中竟是涌上无限暖意,他不觉温和了声线,“朕并非无情,也从未推卸过责任。”
千梨一愣,正不明所以,又听皇帝继续道,“重午之变,先帝自觉有愧于永辄皇叔,所以才会传下口谕,许青女一世荣华,并且,容她可以不顾礼法,觅得良人再出嫁。哪怕那所谓良人,只是凡夫卒子……”
他的声音有些寂寞怅然,仿似感慨,又仿似幽叹,“在这高墙之下,爱情终究只是奢望,朕唯愿她无羁无拌,幸福此生。”
千梨眼中酸热,先帝自知此法难行,所以才只传口谕,未留圣旨吧……或许他以为,皇帝终究会无奈的妥协,毕竟,公主联姻,会为皇朝带来莫大利益……可皇帝却执意坚持,这叫她不禁有些感动。
初见时,他是冷酷疏离的帝王,再相处,他总是暧昧游走,若有还无。
朝堂上,后~宫中,他没有一刻敢放松自己,他用冷漠的防备武装自己,不动声色的将压力无形吞下,然后,从容面对每一刻的困难重重,咄咄相逼。
他的地位,他的容貌,那些固然可以将他装饰的更加完美,但是,她却并不喜欢,她喜欢的,是他淡漠背后的孤独,他睿智背后的辛苦,他果决背后的心酸,他坚强背后的脆弱,他残忍背后的痛苦,他狠戾背后的醇和。
只有这些,才是真实的他。
而她,心疼这样的他。
就像此刻的他,不过是个因为造化弄人而失了爱情的孤独小孩,抑或竭尽全力爱护妹妹的温柔兄长罢了……
她忍下眼中几欲冒出的液体,声音微颤,“臣妾明白。”
皇帝恍然回神,他轻轻皱眉,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对着她解释起来?
难道是怕她误会么……
看着她眼中点点欲出的泪花,他心头竟是一阵心疼,这样莫名的情绪让他有些不耐,他烦躁的挥挥手,“你退下吧。”
千梨闻言,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复才退了出去。
室内暗香残留,如兰似麝,盘旋不散,他缓缓闭目,不一会儿,竟是睡了过去。
如同过去的千百个幻境,佳人幽幽入梦,她穿着淡蓝的宫装,朝他盈盈一笑,折梅轻语,“皇上,臣妾并不喜欢梅花。”
他陡然惊醒,手心湿寒发凉,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梦里,已经不再是音音,而是那个,与她神形相似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