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其实并不破败,甚至,这处宫殿,颇为巍峨典雅。
南玥开国时,这里曾是昭仁皇后的寝宫。百年过去,往昔繁华,已然不在。
殿顶的琉璃金瓦,如今已是褪了颜色,虽没有了往日的金碧辉煌,可在这冉冉旭日下,倒映出片片或深或浅的参差斑驳,倒也别致。殿门上的红漆早就剥落,只露出本真的黄黑色,和着那灰青砖瓦,倒也均匀好看。
院子里有处人工湖,微风拂过,清波荡漾,上面竟盛开着几株冬荷,摇曳生姿,风雅动人。湖的四周随地散落着无名花草,在这寒瑟冬日里,竟也不畏风寒,争相开放。
即使只是杂草丛生,也原来是如此美丽的寂寞。
千梨小心的绕过这些花草,沿着依稀可辨的青石板路,走上空无一人的长廊。
正殿里只空空的摆着一副桌椅,倒是上好的梨木。除此之外,便再无一物。这里冷浸的瑟骨,千梨不禁一阵哆嗦,亏得带了这白狐大麾过来,虽是沉,倒还真是管用。
她踩着一地灰尘穿过正殿,绕过屋后的怪石假山,直走到偏殿停了脚。
太上皇时被废弃的妃嫔都已殉葬,而隆德帝和肇嘉帝对女色之事素来冷淡,尚无废弃的宫嫔。如今,文蕙倒成了第一人。
随着吱嘎一声,那门上厚厚的灰飞泻在大麾上,千梨皱眉,随即扬手轻拍起来。
“嫌脏就别来!”
虽然依旧没有欢迎,但比起前几日的怒骂指责,今日已经好太多了。
千梨微叹,“这里是药,你且先用着吧。”
文蕙坐在桌前,只冷眼看着她,“你倒真是好心!”
她声音虽是清冷,可手下却已打开玉盒,揩了里面的膏药细细涂在脸上。
千梨一笑,还真是得了便宜不卖乖,人总不能为了骨气委屈自己,她倒是欣赏文蕙这不虚伪的劲儿。“好些了么?”
文蕙依旧不改往日的冷嘲热讽,“几个巴掌而已,我是皮糙肉厚,自是比不了梅妃娘娘的细皮嫩肉!”
千梨知道她这是说自己在乾圣殿养病的事,便缓和道,“你都知道?”
见文蕙半天不答话,她已是猜了个七八分。她笑了笑,将手上包袱放在桌上拆开,“这里阴冷,给你送床棉被。”
冷宫里虽也派了宫人伺候,可谁又会对这失宠的主子尽心尽力呢?
文蕙见千梨熟稔地在床上折腾,心里也是不由一暖。
她原本极恨千梨,哪曾想过她们还会如此相处,虽然,这也算不上和睦。
“怎会那么巧,我替皇上折梅,你就到了御花园?”
“龙嗣的事,皇后尚且不知,你又如何得知?”
“麝香,红花,天母粉,连御药房都只能按着份例小心采货,你又怎能轻易就拿到?你真以为那金武门的侍卫是好糊弄的么?”
窗外刺骨的冷风,犹如千梨的话,悄然渗入她的心中。
她虽不聪明,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怎敢在自己宫里让千梨出事?
那银炭是加了不该加的东西,但那分量轻微,又怎会在短短几日便让人小产?
她是被妒忌冲昏了头脑,可却不防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她本以为事事皆顺,却不知这顺的,竟然如此巧妙诡异。
究竟是谁呢?
似乎谁都有可能,又似乎谁都有不可能的理由。
她只是不懂,连她都有过愧疚,千梨竟也狠得下心,用这孩子,来成全这个顺水推舟……
她看着床榻上新铺的锦花棉被,只觉那上面绣着的团团牡丹,竟是那样鲜红欲滴。
“我终究是比不得你的狠心……”
文蕙的声音平静,没了往日的锋芒,此时满是萧索之意。
千梨在她对面坐下,只静静道,“如果真有那孩子,你以为你还会如此好过么?”
她的眼睛清冽明亮,那幽幽散出的瞳光,却是凛然慑人,竟让文蕙心里一惊。
如果……
文蕙只觉心神震诧之后的苦涩,渐渐弥漫脏腑,原来如此!
这才是那个局。
该怪谁呢?
似乎谁也不能怪。
无论是皇后还是千梨,亦或是这局里的任何一个人,通通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怪只怪,她的愚蠢,她的鲁莽,她的无知,才会有今日的一败涂地……
时至今日,她方懂了千梨当日那句对不住的真正含义。
她怅然一笑,“竟是如此……”
千梨看着她的眼,只平静道,“害你非我所愿,但终究是因你已起了杀戮之心,所以才让我,或者其他人,有机可乘。说到底,不过是你的欲念太强罢了。”
她虽说的平淡,可心底仍是忍不住翻起暗涌。
欲念么?其实,在这深深的宫墙下,谁又没有呢?
“终究不过他不爱我罢了……”
文蕙苦笑,她学不会皇后的大方知礼,进退有度,学不会瑾嫔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她只知道,她的爱里,容不下旁人,所以,她才会将她的妒忌那么锋芒毕露的写在脸上。
她知道他有他的爱人,但她坚信,她可以成为他的爱情。
就在她以为她要成功时,千梨的出现,却让她溃不成军。
于是,她嫉妒的发狂。
他是她如花般美好的三年,他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喜欢上这个女子?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的,可他居然让她有了孩子……
于是,她终于放手一搏。哪怕是那样狠毒的想法,她都忍不住试了。
然后,她输了。
原来只要一张相似的脸,就可以将她伤的体无完肤,惨淡收场。
想起竟然变得如此狠毒陌生的自己,她竟是一阵后怕。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三年的坚持,从来只是一场笑话。
“不爱么……”千梨喃喃道,“你以为,你是如何在这宫里待了三年,毫发无伤的直到今日?你以为,谋害帝王的子嗣,只是废黜冷宫这么简单么?”
文蕙一阵震愣。
她突然想起,那次,她得了风寒,然后,皇帝便以照顾不周为由,换了她的贴身宫女……
那次,她不小心扭伤了脚,尽管用了皇后送来的药,却是始终不见起色,然后,皇帝便每日亲自为她上药,可那药的味道,却好像与之前略有不同……接着,她宫里抬辇的小匣子就再也不见踪影……
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突然在她眼前飞速掠过,也在她心底的那片柔软上扬起涟漪。
若不是他已经说了废黜冷宫,有这样板上钉钉的指证,他那端敏仁慈的皇后,又岂会放过她呢?
她摸着依旧红肿的脸颊,似乎突然懂了。
怨恨,爱恋,悲伤,欣喜,愧疚,忐忑,她的心中顿时五味陈杂,繁复不堪。
原来,道是无情却有情。
哪怕这情,从来不是爱。因为,想她走的,或许就是他。
她的眼光渐渐飘远,“你知道我和他的相遇么?”
在这样一个清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两个人,竟能如此促膝长谈…
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却又如此真实。
杏花微雨,繁华街头。
他白衣胜雪,优雅清贵,她素裳乌发,明丽绝艳。
一把雨伞,一段缘分。
这样美丽的开始,却只换来如此仓皇的结局……
众人只道文蕙一舞动天下,却不知,原来竟有这样一段隐为人知的情缘。
千梨看着神色眷恋的文蕙,这样的宁静甜蜜,竟让她不忍打断她的神思。
一阵冷风划过,吹散各自的悠远,独留怅然。
文蕙转过头,对着千梨相视一笑。
虽是萧索,却也释然,竟仿佛还带着些一笑泯恩仇的畅快开怀。
文蕙心头原本浓烈的恨意,此时,却也仿佛在这笑中消散,难寻难觅。
这样的两人,竟是生出了些知己般的相惺相惜。
“你终究是不适合在这宫里生存……”
千梨轻道,那声音似惋惜,似安慰。
“你就适合么?”
虽是问句,可文蕙的声音,却是笃定。
两人心里均是一阵苦涩悲凉。
她和文蕙,不过是这宫中万千女子的缩影,那些争风吃醋的斤斤算计,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为的,不过是得到这天下至尊的宠爱,哪怕只是惊鸿一瞥,昙花一现。
一阵沉默后,文蕙长叹,“你终究是太过心软……可在这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软。”
“你爱他么?”
千梨默然,似乎想了想,才轻轻颔首。
“我的三年,已是无谓的坚持。终究一场空。可你,或许可以。”文蕙的声音有丝淡淡的疲惫,“既是他不想我留在这宫里,那你,就要陪着他一直走下去。皇上,他其实很苦。若是爱,就坚持。”
她强忍着酸涩的祝福,却是深深的印在千梨心头。
“保重。”
“保重。”
铿锵有力的互道珍重,终成朋友,却或许,永世不得再见。
在以后的艰难岁月里,在她无数次迷茫的挣扎徘徊中,千梨总会想起这个乖戾张扬,恣意大胆的明艳女子,她的咄咄逼人,她的跋扈嚣张,她的执着坚持,那样深刻而鲜明,却总能让她在困境中支撑下去,永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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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梨拢紧大麾,外面朝阳甚好,漫漫冬日,看来,终是要过去了。
文蕙虽是锋芒毕露,可这样的真性情,在这淡泊虚伪的宫墙下,才是真的难能可贵。
所以,她似乎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待文蕙不同了。
可文蕙,终究是不适合陪他演这场戏。
或许无爱,但他终究舍不得。而如今,她也舍不得这个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或许该让文蕙就带着这份怨恨,离开这嗜血的宫廷,可她还是来了。
禁足,废黜,虽是阴狠,以她的地位,就算不能转嫁宫婢撇的干干净净,但也不用如此供认的毫不避讳,一力承担。所以,这也算是敢作敢当,不失光明磊落。
正是这样,她才愿意相信那不过是她的一念之差,她不愿这个本心善良的女子被这盲目飘渺的仇恨蒙蔽的失了纯真。
她更想要她明白,他其实为她做了那样多,她不想他被人误会。
所以,他确实很苦。
予人好,却不能与之言。
或许,这才是这寂寂深宫里,最悲伤的无奈。
明天的朝阳,是否依旧明媚呢?
她不知道,但她笃定,哪怕寒露霜雪,她也不会退却。
即使前路艰险,她也会一直陪着他,无畏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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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有点罗嗦了~~~
文蕙同学的酱油生涯,就要结束了。
当然,以后还会酌情安排她再出场客串一下~~~
我们周围,总有这些人,看似张扬,实际无害。为了自己坚持的东西,有人明争,有人暗夺。真小人总好过伪君子。所以,我还是蛮喜欢文蕙这种敢爱敢恨的性格,可惜功力不足,刻画不出来,大家见谅~~~
表怪咱们滴皇帝冷清……其实他对文蕙挺好滴。。。。。
继续么有推荐,偶哀怨飘过~~~
我是不是该像女主这么坚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