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很爱我,我对他也很好,我从没使他不高兴过,所以他不会诅咒我的。而且你以后会看到他温柔可爱像他母亲。他绝不会惹你生气的。可怜的孩子!他过惯了奢侈生活,对我们缺吃少穿的生活一无所知……而现在他破产了,孤身一个,孤苦伶仃。他的朋友定会躲避他,他的耻辱是我一手造成的。啊!我真希望有一双结实的臂膀把他一下子送上天国放在她母亲身边,这简直是疯话!还是回到我的苦难和查理的苦难上来吧。我把他送到你家是为了让你把我的死和他未来的命运采取适当的方式告诉他。愿你做他的父亲,一个好父亲。请你别骤然杜绝他悠闲的生活,否则会送了他的命。我愿跪下求他放弃债权,作为他母亲遗产的继承人他可能会反对我。不过这种祈祷是多余的,因为他有荣誉感,他不会站在我的债主一边。你要让他在适当的时候放弃我的遗产。我给他造成的艰难处境,你务必向他说明白。如果他还念父子之情,那替我告诉他一切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是的,工作拯救了咱们,工作也会把我败掉的家业为他再挣回来。假使他还愿听父亲的话,为了他,做父亲的真想从坟墓里爬出来,让他走吧,让他去印度!大哥,查理是个正直勇敢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他宁肯死也不会吞掉你借给他的第一批资金;你定会借给他的,葛朗台!否则你会深感内疚的!啊!要是我儿子既得不到你的帮助,又得不到你的疼爱,我会永远乞求上帝惩罚你的冷酷无情。要是我当初能挽救出一部分财产,我有权在她母亲遗产中留一笔给他,可是月底的各种开支把我的资金全用光了。对儿子的命运没有把握我是不愿去见上帝的。我多想握着你那双给我温暖的手,听到你神圣的诺言,可惜为时已晚。在查理上路以后,我不得不造一份资产负债表。我要以生意上的真诚证明我这次商业上的失败既无过失也无奸猾。我这不是为了查理吗?永别了,大哥!我托付于你的监护权你定会慷慨接受,我对此毫不怀疑,愿上帝赐福于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个声音为你祈祷,我们大家迟早都要去那儿,而我已经在那里了。”
维克多—昂日—纪尧姆·葛朗台。
“你们在聊天吗?”葛朗台说着把信按原样折好放进背心口袋里。他内心忐忑不安,脑子在盘算着,但表面上装出恭谦、胆怯的样子望着侄儿问道:
“身子暖和点了吗?”
“很舒服,亲爱的伯父。”
“嘿!娘俩去哪儿了?”伯父问,他压根忘了侄儿是要住在他家的。这时欧叶妮和葛朗台夫人走进大厅。“楼上的卧室收拾好了吗?”老头问他们,心平静了下来。
“收拾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如果您觉得累了,让娜侬带您去卧室。当然喽,这可不是公子哥儿住的地方啊!原谅我们这些穷种葡萄的,这伙人可是没一个子儿,都让捐税吞光了。”
“那我们就告辞了,葛朗台,”银行家说,“您同令侄一定有话要谈。晚安,明儿见。”
听到这话,大家都站起身来,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行了告别礼。老公证人走到门口取了灯笼点着,主动提出先送德·格拉森一家回去。德·格拉森夫人没料到一件小事搅得晚上的聚会提前结束,仆人还没来接他们呢。
“夫人,能赏脸让我挽着您吗?”克律肖神甫对德·格拉森夫人说。
“谢谢您,神甫先生,有我儿子挽呢。”她冷冰冰地甩了一句。
“女士们跟我在一起名誉不会受到损害。”神甫说。
“就让克律肖先生挽着你吧。”她丈夫对她说。
神甫轻快地挽着漂亮的夫人走在众人前面。
“夫人,这位青年人的确不错,”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葡萄收完了,篮子没用了!您该向葛朗台小姐说再见了,欧叶妮将是巴黎人的,除非这位堂弟迷上巴黎女郎,令郎阿道夫将会遇上一个最……的敌手……”
“得了吧,神甫先生,用不了多久年轻人会发现欧叶妮是个傻子,一个毫无新鲜感的女子。您仔细瞧过她没有?今晚上她脸色黄的像木瓜。”
“或许您也许让堂弟注意到了?”
“我可是有话直说……”
“那您得永远呆在欧叶妮身边,夫人,不必在年轻人面前说他堂姐的坏话,他自己会做比较的……”
“他已经答应我后天去我家吃晚饭。”
“如果您愿意的话,夫人。”神甫说。
“愿意什么,神甫先生?您想为我出坏主意吗?我活了39岁,名声向来清白,感谢上帝,总不能再玷污它,哪怕是要我坐蒙古帝国的天下。你我都不年轻了,说话可得负责任。身为教士,您的念头可真太不成体统了。呸!这真有点像《福布拉》。……”
“那么您读过《福布拉》了?”
“没有,神甫先生,我是想说《危险的交往》。”
“啊!这本书合乎道德多了,”神甫笑着说道,“您认为我同当年的年轻人一样坏!我只不过希望您……”
“您敢说您不想替我出坏点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假使这位很不错的年轻人我相信这一点向我求爱,那他就不去想他的堂姐。在巴黎,这我知道,有些做母亲的为了子女的幸福和财产牺牲了自己。可我们是在外省呀,神甫先生。”
“没错,夫人。”
“而且,”她接着说,“我不愿意,阿道夫自己也不愿意,用这样的代价换取一亿法郎的家产……。”
“夫人,我根本没说什么一亿家产,大概您和我的力量都无法抗拒这种诱惑。不过我认为一个正派女人只要她不怀邪念,调调情也无所谓,只要不造成后果就行,而且这也是社交场合中女人们的一种义务……”
“您这么认为?”
“夫人,难道我们都不该尽量讨人喜欢吗?……”
“请让我擤擤鼻涕。我敢肯定,夫人,”他接着说,“他用眼镜瞧您时的样子要比瞧我时亲切多了,不过我原谅他爱美甚于敬老的心态……”
“这自不待言,”所长的粗嗓门说,“巴黎的葛朗台先生打发他儿子来索木尔就是为了办亲事的……”
“否则这位堂兄就不至于来得那么突然了。”公证人说。
“那又能怎样呢,”德·格拉森先生说,“这老头就爱故弄玄虚。”
“德·格拉森,亲爱的,我已经邀请了查理先生来咱们家吃晚饭。你还得把德·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多阿一家也请来,当然别忘了漂亮的奥多阿小姐。但愿那天她穿得体面点!她母亲妒忌心真强,把她打扮的怪模怪样!”她停下脚步转身对克律肖叔侄说:“先生们,希望您们也能赏光。”
“你们到家了,夫人。”公证人说。
告别了德·格拉森一家,三位克律肖往家里走去,他们以外省人特有的分析天赋把这天晚上的事情全面地研究了一番,这件事使克律肖和德·格拉森两家各自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支配着这些大盘算家的理智使双方都感到有必要结成暂时的联盟对付共同的敌人。难道他们不该齐心协力阻止欧叶妮爱上她堂弟,阻止查理想念他堂姐吗?对于那些阴险的影射,外甜内毒的谗言、充满恭维的诽谤以及为了欺骗他而时刻纠缠着他的天真幼稚的否认,这位巴黎人能抵挡得住吗?
当屋里只剩下家里人时,葛朗台先生对侄儿说:
“该去睡觉了,天太晚了,没时间谈你来这里的事,咱们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说。我们这里八点吃早饭。中午简单吃点水果和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和巴黎人一样,五点吃晚饭,每天如此。要是你想到城里或郊外看看,悉听尊便。我生意很忙。没时间陪你,你得多担待。可能你在这里会听到人人都说我有钱,葛朗台先生在这里,葛朗台先生在那里!让他们去说好了,他们的闲言碎语动不了我名誉的一根毫毛。可我的确身无分文,我这把年纪还得像一个伙计那样干活,全部家当只有一个蹩脚的刨子和一双手。或许你自己不久就会明白挣一文钱要付出多少血汗。喂,娜侬,蜡烛呢?”
“侄儿,我想你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吧?”葛朗台夫人说,“要是缺什么的话,就唤娜侬。”
“亲爱的伯母,不必了,我要的东西全带来了!伯母,堂姐,晚安!”
查理从娜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燃的蜡烛,这是昂热货,在铺子里放久了,颜色发黄很像大蜡烛,葛朗台压根儿想不到家里会有小蜡烛,所以没察觉出这件奢侈玩意儿。
“我给你带路。”老头儿说。
他不从拱洞下的正门出去,而是颇有礼貌地通过大厅和厨房之间的过道去查理的卧室。过道与楼梯之间那扇嵌着椭圆形大玻璃的自动门可以挡一挡楼梯口的寒气。可到了冬天,尽管大厅的门上门下都塞上了防风垫,凛烈的寒风依旧从门缝里钻进来,室内保持不了适当的温度。娜侬锁上门,关好大厅,到马厩里放出那条声音沙哑的狼狗,它好像患了喉炎。这家伙凶恶之极,只认得娜侬一人。这两个生灵在乡下土生土长彼此十分了解。查理看到楼梯间的墙壁颜色发黄,烟熏的痕迹比比皆是,虫蛀了的楼梯扶手在伯父沉重的脚步下颤抖,他的头脑越来越清醒了。他简直以为自己钻进了鸡棚。
他转身面对伯母和欧叶妮,目光显出探询的神色,而她们走惯了这个破楼梯,对查理的惊讶不解其意,还以为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就对他报以甜甜的微笑把他弄得哭笑不得。“真是活见鬼,父亲把我送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他心想。到了楼上,他看见三扇没有门框的伊特鲁利亚式的红门,嵌在布满灰尘的墙壁里,外面装着螺栓固定的铁条,两头呈火舌形,就像长长的锁眼两端的锁纹。正对楼梯口的那扇门显然被封死了,这屋子的上面是厨房,只能通过葛朗台的卧室进去,老头把它当作工作室。惟一的窗户阳光从这里射入朝着院子,上面装着粗大的铁栅栏,包括葛朗台夫人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老头总要单独守在里面,就像炼丹师守候他的炼丹炉一样。里面大概非常巧妙地安排了一个隐蔽去处,藏着财产证书,挂着称金路易的天平,老头深更半夜偷偷地整理收据,收条,算账。
正因为如此,那些商人总是发现葛朗台准备的井井有条,还以为有什么妖魔鬼怪供他驱使。当娜侬的鼾声震撼着楼板,狼狗在院里巡逻、打哈欠,葛朗台母女进入梦乡的时候,老箍桶匠准会来到这里爱惜地望着金子,抚摸一阵,然后放进桶里加上箍条。墙壁厚实,护窗严密。只有他一人有房里的钥匙。据说他在里面查看果树分布图,计算葡萄的产量,准确到连一株秧苗、一根树枝也不放过的程度。欧叶妮的房门正对着那扇封死的门。楼梯平台尽头是老俩口的一套卧室,住宅的正面全被它占了。葛朗台夫人和欧叶妮的房间相邻,中间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和妻子的卧室被一道隔板隔开,密室与他的卧室之间有一道厚厚的墙。葛朗台老头把侄儿安置在三楼一间高高的顶楼里,正好在他的卧室上面,要是查理心血来潮在房里走来走去,他会听得清清楚楚。欧叶妮和母亲走到楼梯道中间亲吻道别,姑娘对查理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尽管嘴上冷淡,但心里却是热乎乎的,然后她们各自回房。
“这就是你的卧室,侄儿,”葛朗台说着打开房门。“如果你要出去,叫娜侬一声。没有她,那条狗会一声不吭把你吃掉。做个好梦吧,晚安。哈哈!这帮娘儿们给你生上火了。”这时,大个子娜侬拿着脚炉走进房间。“好啊!又拿来一个!”葛朗台先生说,“你们把我侄儿当成产妇了吗?娜侬,把这玩意儿拿回去!”
“可是,先生,被单还是潮的呀!而且,这位先生真是娇嫩得像个女人。”
“那好吧,既然你总惦着他,”葛朗台说着把她肩膀一推,“不过小心别失火。”守财奴下了楼,嘴里还咕噜了几句。
查理站在箱子中间,惊呆了。他的目光环视四周:顶楼这间屋子墙上是黄色花纹壁纸,这种壁纸只有小酒吧才用;用石灰砌成的凹槽式壁炉给人以冰冷的感觉,黄木椅的芦苇垫子涂了油,仿佛不止四个角,打开的床头柜能容下一个轻骑兵班长,薄薄的地毯上摆一张有顶盖的床,虫蛀了的帐檐摇摇欲坠。看毕,他严肃地对娜侬说:“我的好娜侬,我这是在当过索木尔教区区长,巴黎的葛朗台的哥哥,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
“是的,先生,在一个和蔼可亲的好先生家里。要不要帮您打开箱子?”
“啊!真的,当然要了。我的大兵爷!您没有在禁卫军里当过水手吗?”
“噢!噢!噢!噢!”娜侬叫道,“禁卫军水手是个什么玩意儿?是咸是淡?在水上行走吗?”
“好了,在这个箱子里找出我的睡衣,这是钥匙。”
看到一件绣满金花和古代图案的丝绸睡衣,娜侬赞叹不已。
“您穿着它睡觉吗?”她问。
“是的。”
“圣母玛丽亚!把它盖在教堂的祭坛上那才叫好看呢!我的小少爷,把它捐给教堂吧,这样您会拯救灵魂,否则您就完了。噢,您穿上它真好看。我去叫小姐来看看。”
“行了,娜侬,别嚷嚷好不好?我要睡觉了,明天再收拾东西。既然你喜欢这件睡衣,就拿去拯救你的灵魂吧。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不会拒绝你的,临走时我一定留下它,你随便拿它干什么都行。”
娜侬一动不动站着,眼睛盯着查理,简直无法相信他的话。
“把这件漂亮的睡衣给我?”她边说边往外走,“少爷在说梦话吧,晚安。”“晚安,娜侬。”
“我到这里究竟干什么来了?”入睡前查理想,“父亲又不是傻瓜,让我来这里必有目的。也罢,正经事明天办,也不知是希腊哪个笨蛋说的。”
“圣母玛丽亚!堂弟多可爱啊!”欧叶妮想着,中断了今晚还没做完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