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是一个过于时髦的人物,父母太娇惯他,社会太奉承他,故而不具备伟大的感情。母亲扔进他心田的那丁点珍贵的东西已经散落在像巴黎这样的吐丝机中了,而且他只是浅薄地运用它,经过磨擦也会使其腐蚀殆尽。但是查理还只有21岁,在这个年纪,人生的纯真和灵魂的组成似乎还分不开。声音、目光和面孔同感情显得很不协调。因此,最冷酷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于人的诉讼代理人,最难打交道的高利贷者看到一个人的眼睛清澈透明,额头上无半丝皱纹,也总是很难相信他的心已经衰老,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查理从未有过实践巴黎人道德准则的机会,时至今日,他的美在于毫无经验。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染上了自私自利的恶习。
巴黎人惯用的政治经济的萌芽已经潜伏在他的心田中,一旦从游手好闲的旁观者变成现实生活中的演员,这些萌芽就会在他心中开花。几乎所有的少女都沉醉于外貌带来的甜蜜憧憬。但是即使欧叶妮像外省某些女子一样小心谨慎,善于观察,当堂弟的举止、语言和行为同心中的灵感协调一致时,她能否提防他呢?一次偶然的机会对她是致命的使她在这颗年轻的心中看到了他吐露的最后真情,听到了他良心的最后叹息。她放下这封她认为充满爱情的信,开始得意地端详酣睡的堂弟:她觉得生命充满新鲜感的幻想仍在这张脸上闪烁,她先暗自发誓永远爱他,然后她的目光又落到了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体。她读这封信也是为了得到堂弟高尚品格的新证据,就像所有的女子一样,是假借给她的意中人的。
“亲爱的阿尔封斯,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再有朋友了。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虽然怀疑社会上那些滥用友谊这个字眼的人,可绝不怀疑你的友谊。所以我托你料理我的事情,相信你定会充分利用我所拥有的一切,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的处境。我已身无分文,想去印度。我刚才给我欠了债的人都写了信,按我的记忆,附上一份清单,我想用我的藏书、家具、以及车马足以还债了。我只想留下那些可以让我重做生意的不值钱的玩意儿。亲爱的阿尔封斯,在有异议时,我将从这里给你寄去一份代我拍卖这些东西的合法委托书。请把我所有的枪械寄给我。你可以把布利东留下,谁也不会出钱买下这匹令人赞叹的好马,我宁愿把它送给你,就像一个临终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遗嘱执行人一样。法利布雷曼车行为我造了一辆非常舒适的旅行车,但他们还没交货。请你设法让他们把车留下,不要向我索取赔偿费。若遭拒绝,请尽量避免有损于我目前处境中的名誉的事。赌博时,我欠了那位岛民六路易的债,请别忘记还他……”
“亲爱的堂弟,”欧叶妮叫了一声,放下信,拿起一支点燃的蜡烛,迈着碎步匆忙回到房里。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打开旧橡木家具的抽屉这是文艺复兴时期最漂亮的家具之一上面还隐约可见王室著名的“萨拉芒德尔”图案。她从里面取出一个饰以金穗绣着金线的红绒大钱袋,这是祖母的遗物。然后她自豪地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把忘记了数目的这点积蓄清点了一遍。她先拿出了1725年让五世时代铸造的20枚崭新的葡萄牙金币,每枚实际价值五个葡币,或据父亲说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常规价可兑换一百八十法郎,这种金币为稀世珍宝,美观大方,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芒。此外,还有五枚热那亚金币,每枚一百元,也是罕见之物,值八十七法郎,但金币收藏家可出价一百法郎。
这些金币都来自德·拉·贝尔特里埃老先生;三枚西班牙古金币,1729年菲力普五世时代铸造,让蒂耶夫人给她时总喜欢说同样的话:“这珍贵的金币值九十八法郎呢!小宝贝,要把它珍藏好,这将来是你私房钱里的精华!”父亲最赏识的一百枚荷兰金币杜卡托(二十三开纯金的),1756年铸造,每枚约值十三法郎;一些珍贵的古钱币!……守财奴珍惜的奖章,三枚刻有天平的卢比,五枚刻有圣母像的卢比,全都是二十四开纯金的;大蒙古帝国精致的货币,每枚价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对玩黄金的行家来说,一枚可值五十法郎;最后还有前天才得到的随手扔进钱袋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这些宝物中,有簇新的,有从未动用过的金币,全是真正的艺术品,葛朗台老头有时询问一番,拿出来观赏一阵,以便告诉女儿这些宝物内在的美,如金丝饰线的精致、底部的光洁、字体的丰满,笔划的棱角没被磨损。
但欧叶妮既没想这些稀罕之物,也没想父亲的癖好,更没想把父亲喜爱的宝物挪做它用带来的危险。不,她想的只有堂弟,经过不大准确的计算之后,她终于明白她拥有价值约五千八百法郎的财产,按常规价可卖到二千埃居,瞧着这些财宝,她高兴地拍起巴掌来,犹如一个充满喜悦的孩子,必须用身体的天真动作来表现一下。因此,父亲和女儿都各自盘算过他们的财富:他是为了卖掉他的黄金;欧叶妮则是为了把黄金抛进爱的海洋。她把所有的金币重新装进钱袋,拿着它毫不犹豫地上了楼。堂弟瞒着他人的不幸竟使她忘记了黑夜,忘记了礼貌。况且她的良知,她的献身精神,她的喜悦都在为她鼓励。就在她一手拿蜡烛,一手拿钱袋出现在房门口时,查理醒了,看见堂姐,惊得目瞪口呆。欧叶妮走进房间,将蜡烛放在桌上,激动地说:“堂弟,我是向您来道谦的,我做了一件很对不住您的事,要是您不怪罪的话,上帝就会饶恕我的。”
“怎么啦?”查理揉着眼睛问道。
“我看了这两封信。”
查理脸红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她接着说,“为什么我上楼来呢?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读了这两封信并不觉得后悔,因为这使我了解了您的心,您的灵魂,还有……
“还有什么?”查理问道。
“还有您的计划,您急需一笔钱……”
“亲爱的堂姐……”
“嘘,嘘!堂弟,嗓门别这么高,小心惊醒别人。”她打开钱袋,说,“这是一个别无所求的女子的全部积蓄。查理,收下吧。今天早晨,我对金钱还一无所知,是您教我懂得了钱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仅此而已。堂兄弟几乎等于亲兄弟,您完全可以向姐姐借钱呀!”
既是少女又成人了的欧叶妮没想过他会拒绝,但查理却沉默不语。
“怎么!您不收?”欧叶妮问,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几乎可以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声。
堂弟的犹豫不决羞辱了她,但他急需钱的处境在她脑海里显得更清晰了,于是她跪了下来。
“您不收这钱我就不起来!”她说,“堂弟,求您了,回答一声好吗?……要让我知道您是否敬重我,您是否宽容大度,您是否……”
听到高尚的心灵发出的绝望呼喊,查理禁不住流了泪,泪水掉在欧叶妮的手上,他正抓住她的手不让她下跪。看见堂弟热泪滚滚,欧叶妮跳过去一把抓起钱袋,把钱倒在桌上。
“嗳,这么说您收下了,是不是?”她说,高兴得哭了,“什么也别怕,堂弟,您会成功的。这些金子会给您带来好运,您以后再还我。而且我们还可以合作,我接受您提的一切条件。不过您不要把这份礼的价值看得过重。”
查理终于能够表达自己的感情了。
“是的,欧叶妮,要是我拒绝的话,那就太小心眼了。不过,我不能白拿您的钱,信任归信任。”
“您想干什么?”她害怕地问。
“请听我说,亲爱的堂姐,我有……”他没把话说完,指着衣柜上装在皮套里的一只方盒子。“看见了吗,这里有一样东西,我把它看的同我的生命一样宝贵。这只盒子是母亲给我的礼物。从今早起我就想,如果她能从坟墓里出来,她会亲自把为疼爱我花在盒子上的金子卖掉,要是我自己卖,那就是一种亵渎行为。”听到最后一句话,欧叶妮颤抖地紧握住堂弟的手。“不,”两人潮湿的眼睛默默地对视了片刻,他又说,“不,我既不愿意毁掉它,又不愿意带它在旅行中冒险。亲爱的欧叶妮,我把它交您保管。即使是朋友间,也从不托付一件比这更神圣的东西。您自己看吧。”他走过去拿起盒子,取下皮套,打开盖子,伤心地给堂姐看。这只盒子做工精巧,使黄金的价值远远超过了黄金本身重量的价值。欧叶妮看了惊叹不已。“这还不算什么,”他说着,压下弹簧,里面又露出一个底层,“这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他取出两幅肖像,这是德·米尔贝尔夫人的杰作,周围嵌满了珍珠。
“噢!这女人真漂亮!她是不是您写信去……”
“不是,”他笑着说,“这是我母亲,那是我父亲,也就是您的叔父和婶婶。欧叶妮,我得跪下求您为我保存这件宝贝。要是我带着您不多的财产送了命,这金子就用来赔偿您的损失,我只把这两幅肖像留给您一个人,只有您才配保存他们。可是您宁可把它们毁掉也绝不能被他人染指……”欧叶妮默不作声。“嗨!那您同意了,是不是?”他潇洒地补充了一句。
听了堂弟一席话,欧叶妮瞟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多情的女子第一次充满娇气和深沉的目光,查理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圣洁的天使,您我之间钱算不了什么,对不对?感情才是最高尚的,从今后感情就是一切。”
“您很像您母亲,她的声音和您的一样温柔吗?”
“噢!比我的温柔多了……”
“是的,对您是这样的,”她说着垂下眼睑,“好了,查理,去睡吧,我要您去睡,您累了,明天见。”
她轻轻地把手从查理手中抽出来,查理照着亮送她出去。走到门口时,他说:“啊!我为什么破产了呢?”
“没什么!我父亲有的是钱,我相信。”她说。
“可怜的孩子!”查理在房里朝前迈一步靠在墙上,说:“他要有钱就不会看着我父亲死掉,就不会让您在困境中生活,总之,他的生活是另一种样子。”
“可是他有弗罗瓦丰。”
“弗罗瓦丰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他还有诺阿耶呢。”
“糟极了!”
“他还有葡萄园和牧场呢……”
“那就更不值一提了,”查理轻蔑地说,“要是他有两万四千里弗尔的收入,您还会住在这间又冷又穷酸的卧室里吗?”他说着又把左脚向前迈了一步。“我的宝贝要放在这里面吗?”他指着一只旧箱子问道,想以此掩饰他的思想。
“去睡吧,”她说,不想让他进乱糟糟的卧室。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算是道了晚安。
两人在同样的梦境中入睡,从此查理在他的悲痛里扔进了几朵玫瑰花。第二天早晨,葛朗台夫人发现女儿在饭前陪查理散步。年轻人仍旧愁云满面,好像一个不幸的人堕入悲痛的深渊,估算无底洞的深度,深感未来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他身上。
“父亲吃晚饭时才能回来。”看到母亲脸上的焦虑神色,欧叶妮说。
从欧叶妮的举止、面部表情和显得特别温柔的声音里,不难看出她和堂弟思想上的一致。也许在感受到将他们融为一体的感情力量之前,他们的灵魂已经热烈地结合在一起了。查理呆在客厅里,心情忧郁,没人来打扰他。三个女人都在忙各自的事。葛朗台忘记了已答应过的事,结果家里来了许多人。瓦工、管子工、泥水匠、挖土工、木工、园林工、佃户等等,有的来签订修理合同,有的来交租或来收钱。葛朗台夫人和欧叶妮跑前跑后回答工人和乡下人没完没了的问题。娜侬把交来的东西放进厨房。要想知道哪些该留在家里哪些该拿到市场上卖掉,她总要等主人发令才行。老头儿的习惯同众多乡绅一样,喝质量低劣的酒,吃腐烂变质的水果。晚上五点左右,葛朗台从安茹回来了,他用黄金换了一万四千法郎,钱袋里装着王室发行的国库券,直到他买公债前,能给他带来可观的利息。他把高尔努瓦利埃留在安茹,让他细心照料累得半死不活的马匹,等它们歇够了再慢慢牵回来。
“夫人,我从安茹回来了,”他说,“肚子饿极了。”
娜侬在厨房里大声问道,“从昨天起您什么也没吃吗?”
“没有。”老头儿回答。
娜侬端来了菜汤。全家人正吃饭时,德·格拉森来听他主顾的指示了。葛朗台竟然没看见他侄儿。
“您慢慢地吃吧,葛朗台,”银行家说,“咱们过会再聊。您知道安茹的金价吗?南特人跑到那里去套购,我要送去一些。”
“用不着了,”老头儿说,“已经足够了。咱们是好朋友,我不想让您浪费时间。”
“可是金价涨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了。”
“您该说曾经涨到这个价。”
“见鬼,你这家伙从哪里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