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娅离开熹宅大门的时候,暮色正降临甄城,幽寂僻静的路径上只闻草叶树枝轻轻拍打的声音,春天的气息在这夜幕四垂时分更显温馨怡人。
那辆锦黄色的富贵马车等候在狭小的路径上,玛娅款步走去,停在马车前面露微笑地拍了拍其中一个随仆的肩膀,登着台板入了车厢。
这随仆正是福宴阁里闯上戏台与三夫人“勾搭”的中年男子,此时冷漠平淡的面孔与先前戏台上激动难抑的神情判若两人。
“玉锦,”玛娅在垂帘后面柔声说起,“本宫在这里等着,去把风乐师找来,别让人瞧见。”
“凤索钗”没有完整唱完一场戏,这一下午就在惊惶加无聊中度过,收了熹宅的万两演出费,却没演完一场,说要走,实在难以启齿。
如今的“凤索钗”班子早已不是二十年前华水清所在的班子,前前后后也换了四次人手,还能记住并认出“华清”花旦的,也只有班子里唯一一个胡琴老师傅老王。
就在三夫人被熹老爷喝令禁闭以后,无需再上台演出的“凤索钗”一班人马于戏台幕后听闻老王讲述当年“华清”花旦红极一时的轶事。
这其中听得最为入神而痴迷的,便是乐师风逸峦。
随着老王声情并茂的讲述,转眼间已近黄昏,许是长久未进食,肚腹渐空,风逸峦慢慢神智清醒过来,于众人之中走出戏台幕后,来到福宴阁宽敞的大院,适时宾客尚在祠穆堂拜祭。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才是晚宴,“凤索钗”自然是不能入席,若是依照原来的日程安排,晚上是要接着演的,这会儿,他想先去寻些吃食填填肚子。
在大宅院里,风逸峦碰到几个丫鬟仆人,逢人便问:“厨房在哪,鄙人饿了,想找点吃的。”
丫鬟仆人自然认出他是“凤索钗”风乐师,毫不吝啬指点迷津。
可是风逸峦找着找着,却找到了熹宅大门的出口,被一路偷着寻来的玉锦带到了锦黄富贵马车前。
风逸峦单膝跪地,说道:“卑职参见皇后娘娘,卑职来迟,请娘娘恕罪。”
“起身吧。”帘后柔声道。
风逸峦站起来,面对隔着帘布的玛娅,依旧恭然垂头。
帘后柔声又道:“你果然没有辜负本宫对你的期望,本宫的要求你大部分都做到了,现在,还剩下一件你必须完成,如果你把这件也一起做到了,本宫答应给你的绝不少你一毫一厘。”
“请娘娘吩咐,卑职定当全力以付。”风逸峦那一口温润的嗓音竟能冷到如此极致。
过了片刻,帘子被一个传递出来的翠斑竹筒掀开微小的口子,“这里面写得很清楚。”
风逸峦伸手接过竹筒放进怀里,“娘娘若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先告退了。”
听不到皇后的回答,风逸峦微微一躬,重又进了熹宅大门。
那一年,安素太子带准太子妃冷子君出宫遇上风逸峦是皇后的安排,那以后,风逸峦在安素与冷子君之间制造摩擦是皇后的安排,再以后,冷子君通过风逸峦悉知满门抄斩是皇后的安排,到最后,冷子君被安素卖进雪第毓苑更是皇后刻意的安排。
自始至终,安素都在沿着皇后为他铺就的道路一帆风顺地走着,只是他自以为,他能迈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
安素冷酷绝情的背后掩藏的是他对冷子君的深切感情,然而风逸峦温柔体贴的背后却是他利用冷子君的利益交易。
冷子君看清了皇后恶毒的真面目,却永远也不会看到风逸峦温润表面下虚伪的丑陋。
风逸峦回到福宴阁,老王正好结束了“华清”花旦的讲述,冷子君见他回来,起身去迎他,忧心忡忡地说道:“逸峦,我不想回去,怎么办?”
风逸峦露出一贯温润如月般的俊逸笑容,抚摸她柔亮的青丝,“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让你留下来。”
冷子君摇摇头,低垂着脑袋说:“我也不想留下来。”
风逸峦笑了,“那你想怎样?”
冷子君再次抬头,盈亮的目光满怀希望地对上他似水温柔的眼睛,“离开这儿,我们一起走。”
“那你爹娘,你弟弟呢,你不管他们了吗?”
冷子君美丽的眸光顿时黯淡下来,喃喃道:“我不能不管他们,可是我们可以先离开,等以后有机会再把他们救出来。”
风逸峦笑着摇摇头,忽然听见福宴阁大院响起一连串众人的脚步声,大约是祠穆堂的祭礼结束,最后的晚宴将要开始了。
“凤索钗”一行人还在等着宅主的意思,是要接着演,还是可以整装走人了。
妯妍走了进来,神情较之白日显得疲惫,但眉眼间却有一丝白日间没有的神采,“你们可以走了,晚上的演出也不必了。”
交待完转身离去时,风逸峦及时唤住了她:“妍姑娘,关于昨日的请求,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
妯妍转回身,正好瞥眉看见冷子君一把抓住风逸峦的手似有阻止的意思,却被风逸峦悄悄按下了,她浅浅笑道:“对不起,风乐师,我还是昨天那句话,希望风乐师能谅解,何况,我瞧着冷姑娘也无意留下,风乐师还是带她回雪毓苑吧。”
风逸峦由不得苦笑,迅速挡在近乎不近人情要离开的妯妍身前,说道:“你真的不想听一听子君的事,我相信你听了以后一定会改变主意。”
妯妍忍不住笑言:“风乐师何以会认为我定会改变主意?”
“因为我能感受得到姑娘内心一份真情所寄,绝非无情之人。”风逸峦说得恳切,深切目光定定锁住妯妍月光下动人的笑颜,似要望进她心里一般。
久处人世的妯妍对此毫无所动,只淡淡地回道:“风乐师既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就应该能看到妯妍虽非无情也非滥情,对不住风乐师了。”
风逸峦看着她离开的清淡背影,冷冷的,如化了冰的雪,却是那样柔软。
晚宴已然开始,白日的宾客似乎知道晚上还有精彩的戏局,竟一个都未少,妯妍环视过去,发现白日坐着沈氏一家的那张桌上依然坐着沈氏一家,沈路霖笑眼隐隐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互相礼节性地对望笑了笑,尽管两人之间的距离尚且隔着中间谈笑风生的若许宾客,沈路霖依然能看见妯妍矜持笑眼里一抹安然的暗示:冷子君不会被收留。
身旁沈夫人似瞧见两人视线相望无言的交流,望向妯妍的目光顿时嫌恶了几分,“浣淑”坊主固然不错,但终究是个低贱的丫鬟身份,历来女子都是无才便是德,无才才好教养好管束,这个妯妍太本事,指不定哪天就掀屋揭瓦的,那还了得?
“霖哥儿,瞧什么,没听见你爹叫你呢吗?”
沈夫人用肘敲敲沈光宪老爷,沈老爷正和同桌的宾客聊着,哪里有叫沈路霖,被沈夫人这么一敲,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
沈路霖自然知道母亲的用意,也就顺了她的心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父亲聊了起来,只是忙里偷闲,他又朝刚才妯妍站立的位置瞧过几眼,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僻幽居,四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待了一天,自从影梅居搬来僻幽居后,四夫人在没有老爷的允许下,是不能随便见客的,即便是今日大夫人的祭礼宴席,也不得出面参加。
可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会儿正好是皇后玛娅救了二少爷准备离开之际,老爷让祥总管将三夫人管握着的账库钥匙及内宅收支簿放在锁好的紫木匣子里交给了四夫人,并让她收拾东西重新搬回以前的影梅居。
祥总管走后没到半刻,僻幽居便已收拾一空,当初随四夫人同来僻幽居的几个丫鬟仆人陆陆续续将细软物品携回影梅居。
回到小院梅影暗香浮华蹁跹的影梅居,四夫人顾不上回味从前,便让身旁一等丫宁婠将礼尚房管事的林嬷嬷唤了来。
四夫人不同于其他几房夫人,她的身边有两个一等丫宁婠和宁婉,是六年前嫁进熹宅时随带携来的陪嫁贴身丫鬟。
宁婠来找林嬷嬷的时候,林嬷嬷尚在福宴阁管着伺候宾客的丫鬟们,四年来几乎被禁了足的四夫人两个一等丫突然之间重现在福宴阁礼尚宾客的大院中,着实叫整院伺候干活着的丫鬟们惊住了。
“她怎么来了?”
“老爷不是特别交待过不许她和宁婉出现在福宴阁的吗?”
“要不要去告诉老爷,让老爷再狠狠罚她一顿?”
“看她那模样,不像是是偷溜出来的,难不成四夫人要造反?”
……
此起彼伏,窃窃耳语什么样的都有,宁婠走过听在耳里,只觉唇边扬起一抹不被人发觉的暗笑,心想风水轮流转,这次总算转到我家小姐了,以后有你们看的!
她头也不抬地直往林嬷嬷站着的大厅角落走去,声音不带一丝波动,说:“林嬷嬷,四夫人想找林嬷嬷说话。”
林嬷嬷彼时正不高兴着呢,板着一张严厉的脸对个小丫鬟训话,听到这千年不闻其声的宁婠突然说四夫人要找她说话,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客气地说:“不知道四夫人找老奴要说些什么,若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恐怕老奴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去。”
宁婠冷冷一笑,四年来她也算是受尽了宅中下人的苛薄嬉辱,只因自家小姐一时落难只得忍气吞声,如今二夫人三夫人都被打压了下去,小姐可算熬出了头,此刻不出一出多年的忿气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