妯妍正与风乐师安排戏目清单,冷子君来说忽觉腹痛要去恭所,妯妍便唤来一个名叫景儿的小丫鬟给她带路去解手。
宅中恭所为主子使用方便,共有东南西北四处,福宴阁位于宅子东南位置,而福宴阁直往东去,就是久置不用的大夫人的院子想云居。
景儿知道宅里的规矩,靠近想云居的所有陈设都不能随意去碰触,于是便领着冷子君往南的恭所走去。
福宴阁往南去,又是四夫人从前的院子影梅居,四夫人现今居住的僻幽居僻幽于熹宅一角,正好位于影梅居西北侧,中间隔了熹宅一处静肃祠院“祠穆堂”。
冷子君从恭所解手出来,隐约瞧见从祠穆堂一角穿梭出来的一行人,大约三四个,前边一个身着华服的贵妇,后边跟了两个丫鬟一个仆人。
冷子君甚是好奇,细眼望去,猛地心头一跳,再想走近几步看清楚,无奈已不是折回福宴阁的路。
“冷娘子,你瞧什么呢,还是赶着紧去排戏吧,妍姑娘等着您呢。”景儿语气很是轻蔑,显是瞧不起这等只懂风骚卖弄的戏子,最后一个“您”字叫得鄙陋无遗。
冷子君自不是个好欺的主,听景儿这般蔑然口气,便停了脚步冷笑道:“小丫头,跟本姑娘这么说话就不怕折了你的舌头?”
景儿当即回了个冷笑,“什么本姑娘,一个卖的戏子还敢称‘本姑娘’,也不怕说磕了牙?”
冷子君被迫卖进“雪毓苑”,最是痛恨别人说她是卖的,冷脸顿时煞白,“你敢再说一遍!”
景儿想也不想就脱口道:“我说你是卖的戏子,我说错了吗?”
一时间,冷子君一手抓住景儿的发辫,一手抽了她一个嘴巴,“我可告诉你个臭丫头,别说是你要敬我怕我,就是你们那妍姑娘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你还敢跟我横起来了。”
景儿惊讶地捂住自己被扇的脸颊,想这个妓院的戏子怎么就敢动手打起来了,俗言打狗还要看主人,如今她这一巴掌扇过来,可是叫请他们进来的妍姑娘大失脸面。
若不给妍姑娘要回这张脸,以后怎么在妍姑娘面前讨好表现?
想着,景儿就用慌恐的声音叫道:“来人哪,打人啦,这不要脸的戏子撒泼打人啦。”
冷子君心中暗咒一声,立马上前捂住她的嘴,“你叫什么,找人来给你撑腰吗,你是猪头还是草包?”
景儿挣扎一阵顿时停止,视线越过冷子君用一双惊恐的眼望住她身后的某个位置。
冷子君俏眉微凛,知道身后站了熹宅的某位主子。
手刚一松开,便看到景儿屈膝叫道:“奴婢见过夫人。”
身后轻柔的嗓音响起:“你先下去吧。”
景儿落荒而逃。
身后那柔若无骨的嗓音再度响起:“君儿,你可还好?”
就在这个声音第一次响起的一瞬间,冷子君便已经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再问第二句“你可还好”时,眼泪扑嗽嗽顺脸颊滚落。
回过身,她以自进入“雪毓苑”后再未有过的哀切眼神望着眼前拥有绝美容颜的贵妇,刚才瞄眼扫过的贵妇真的是她。
“娘娘,皇后娘娘……”冷若冰霜的冷子君此刻竟已泣不成声。
“君儿,”皇后揽手轻轻抱住冷子君,“你何苦要这般自怨自艾,本宫待你一直有如亲生女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冷子君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脱离皇后的怀抱,“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子君是罪臣之女,不配拥有娘娘的厚爱,子君万分感激这些年娘娘的照顾,只是从此以后,子君是孤女,宁愿天涯海角流浪,也不会再食一分天家皇粮。”
皇后叹道:“傻孩子,你可知道,就是因为你这样愚蠢的执着,才被素儿狠心卖入雪毓苑,你当真愿意在那里了却余生?”
冷子君咬唇,愤恨的表情溢于言表,“当然不愿意,子君一定会想办法离开那里。”
“你明知道,素儿是爱你的。”
冷子君扬唇冷笑,“爱我?爱我便要让我去卖,这算什么爱?”
皇后慈母般地抚了抚她的发额,“你与素儿一起生活了近五年,难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他这么做只是想让你服软,你若柔弱一些,何至于此?”
冷子君心中苦涩无比,五年前,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少不更事,日日享受锦衣玉食的小姐生活,后来的一场大病让她足足昏睡了五天五夜,再醒来时,看到的已不再是往日熟悉的纱衾窗棂,也没了身边整日嬉笑玩耍的丫鬟奴仆,却身在了更为富丽堂皇的华美宫廷中。
接下来她的舅舅尚书令府,以及自家的冷府怎样被抄家,全族上下除了她以外又是如何被处斩,已深在宫中的她毫不知情,皇后和当时还是皇子的安素只是轻描淡写告诉她说皇帝已封她为“君悦公主”,往后便要长期要宫中居住,丝毫不提舅舅和爹娘的消息。
一年前,皇帝定下了她和安素太子的大婚,有一日,安素带她微服出宫游玩,怎知偏就在那一日,她遇见了风逸峦。
从那以后,冷子君便时常出宫,但凡一出宫,必定会与风逸峦会面,起初,风逸峦并不知冷子君便是那冷氏商贾之女,其间他们三人的关系,亦友亦敌,模糊不清。
许是冷子君与风逸峦模糊不清的关系,埋下了安素心里极大的不满和嫉恨的种子,以致三人身份彻底显露以后,安素与他们反目成仇。
是风逸峦告诉冷子君,她的爹娘和弟弟当时没有在处斩现场,而是在逃亡路上被朝廷官兵捉了回来一直囚禁着,原本聪明伶俐的弟弟也在这场巨大家变中受激过大,变成了愚笨的弱智儿。
冷子君痛恨皇家的残忍和欺骗,既然要杀她全家,又何必多此一举留她性命,让她从有如天堂般的生活突然跌进万恶的地狱深渊里。
对于安素,爱也好,恨也好,曾经在一起的美好已如云烟消散,若再回头,也只能在百年以后,下世的重逢。
如今,冷子君想要的,不过是简单的,脱离皇家贵族的日子。
偏,天不许。
“娘娘,君儿求您,看在您疼爱君儿的份上,让太子放过我吧,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怎样的女子得不到,君儿不过凡尘一点而已。”
皇后雍容的微笑摇着头,“来不及了。”传递过一个眼神,身边的仆人从冷子君身后偷袭将她的口鼻捂住,直至她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冷子君自离开福宴阁已近半个时辰,妯妍和风逸峦还等着她做最后一次的戏目排演,却等来等去不见冷子君回来。
此时,祭礼宴请的宾客已陆续来到,福宴阁渐渐坐满了前来礼祭的客人,宅里丫鬟仆嬷们正各忙各的,谁也抽不空来去插手与己不相关的事。
妯妍始终未见景儿的影子。
约莫半个时辰,玉锦掺着面色苍白的冷子君来了福宴阁的戏台幕后,妯妍见此,当即紧张地来扶冷子君,问玉锦:“子君姑娘怎么了?”
玉锦把冷子君扶到一旁坐下,说:“刚刚看到子君姑娘倒在恭所外面,奴婢也不知姑娘怎么了,想着姑娘还要为夫人演戏,不敢耽搁就直接送来了,妍姑娘看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别耽误了一个时辰后的戏场就好。”
妯妍气极,眼下不管冷子君是遭了病痛或是别的什么,一个时辰之后的演出铁定是上不了场的,这个玉锦还火上浇油似地嘱咐她不能误了戏场,这不明摆着要坑她吗?
风逸峦淡然道:“我们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夫人,我们一定误不了。”
玉锦很满足地报以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乐师,这话说得倒轻松,妯妍倒是想请教,风乐师打算怎么让子君姑娘上场?”
风逸峦抬眼淡淡扫她一眼,半搂着子君细问道:“子君,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昏倒,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冷子君貌似很冷似的蜷缩在风逸峦怀里,摇摇头,哑着嗓声道:“没什么,只是老毛病又犯了。”
风逸峦皱皱眉,跟她在一起这么久,从没听她说过有什么老毛病的。
“逸峦,我怕我今儿上不了台了,要不找人顶替一下吧。”冷子君又说。
找人顶替?风逸峦一时愣在那里。
现在距正式开演只有一个时辰,能有谁可以在一个时辰里就把这些戏码背得滚瓜烂熟,演得绝妙精伦?
风逸峦思索之间,眉目不小心扫过正立在跟前一语无言,一张娇俏脸庞透着隐隐怒意的妯妍。
她?
风逸峦目不转睛打量妯妍,仿佛要深深地探究出以她这般内敛沉稳的性子若在戏台上扮演各色花旦路子,会是怎一个模样。
如此这般打量着,忽而,他温润的唇边扬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妯妍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觉他的目光露着不善的探究,是不怀好意,还是满心欢喜?
“子君,你且休息吧,今儿这几场戏总是要演的,交给我处理。”
其实风逸峦对妯妍的戏能力一点信心都没有,但如今别无他法,好在妯妍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稍加指点,要蒙混过关应该不难。
“来吧,我们开始排练,妍姑娘,听我跟你解说一遍,第一幕戏,你的角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