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发起进攻了,但完全是下意识的。只要是强烈的感情要求诉诸行动时,都会有一种绝对可靠的本能,笨拙的小女孩,竟然马上就想出了去打动朋友的新的妙计。她不把他当作直接目标。可等到身体好了,能来回走动了,她便去跟鲁意莎套近乎,只要找出一点儿理由就行。她找出无数的小机会去帮鲁意莎的忙,上街的时候替她捎点儿东西,这样鲁意莎就不用去菜市上跟小贩讨价还价,也用不着去院子里打水,甚至一些家务活儿,如冲洗地砖、擦地板等事她也代劳了。即使鲁意莎有些局促地阻拦也无济于事,并且老太太精力也不行了,没有多大勇气去拒绝人家的好意。克利斯朵夫终日在外,鲁意莎十分孤独,有这个热心且活泼的小女孩陪伴,心里也非常高兴。最后洛莎干脆呆在她家里了,把活计挪过来跟鲁意莎聊天。她使出些笨拙的伎俩把话题转移到克利斯朵夫身上。
听到别人提起克利斯朵夫,说起他的名字,洛莎就兴奋得不得了,手指打着颤,眼皮都不敢抬一下。鲁意莎很乐意谈谈她的宝贝儿子,讲他幼时的许多琐事,无聊的、可笑的小事。可洛莎并不感到无聊可笑,想到孩提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干着与他年龄相称的或者胡闹或者叫人怜爱的事儿,洛莎的欢乐和激动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每个女人都会有的母性,和她心中另一种柔情蜜意融在一起,愈发甜蜜了。她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鲁意莎不由地为洛莎这般关心而十分感动。她已看出了女孩子的心事,只装作并没有觉察的样子,但她心里很高兴,因为在住在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中,惟有她晓得这姑娘是多么好心。有时她会打住话头,望着洛莎,洛莎正奇怪声音怎么没了,就抬起头来。鲁意莎正在对她微笑,洛莎便热情冲动地扑到她怀里,把脸也埋在那儿,然后她们又照常干活、聊天。
等到晚上,克利斯朵夫回来时,鲁意莎因为对洛莎的好意很感激,又打算实行自己的计划,就赞不绝口地夸奖邻家女孩。克利斯朵夫也为洛莎的热心而感动,晓得那对母亲是有益处的。她不是开心了许多吗?他就热情地向洛莎致谢,洛莎则搪塞着就开溜了,惟恐内心的慌乱流露出来。克利斯朵夫觉得,比起跟他说话来,她这么做可明智多了。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戴着副有色眼镜看她了,并且明确地表示,他没料到她竟有如此多的出人意料的优点。洛莎也发觉了这一点,看到他的好感与日俱增,就以为这好感正向爱情的方向发展。她比以前更沉迷于幻想了。凭着青年人想当然的推理,她快要相信只要是专注执着地追求就必定会结出果实。况且她的欲望也无可指责。克利斯朵夫对于她的好意,对于她乐于为别人排忧解难的天性,难道不该比别人更敏感吗?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仅仅只限于对她怀有敬意。在他脑海里,洛莎仍旧没有什么地位。他正在操心着别的许多事儿,克利斯朵夫已不是以前的克利斯朵夫了。他也搞不明白自己了,他心中正承受着巨大的转变,他的整个生命都被打翻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非常疲惫、窝火。他没来由地没了力气,头沉沉的,眼睛、耳朵、一切器官仿佛都醉了,在那儿嗡嗡地响。什么事都不能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只想从这个主题跳到那个主题,激动而狂乱地,把他累个半死。五花八门的形象旋转不停,他因此头都昏了。他起先还以为是因为过度的疲倦与春天的困扰,可是夏天来了,他的病更加重了。
这或许是人们所说的青春期的困惑,年少的烦恼,爱欲在他们体内逐渐苏醒。他的灵与肉都在发着酵,他既惊奇又厌恶地看着这个情形,没力量反抗,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内心起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整天迷迷糊糊,没精打采,工作就如同刑罚一般。夜里的睡眠是困倦的,时断时续的,无尽的欲望抬起头来,他被兽性俘虏了,浑身滚烫,汗流浃背,他十分讨厌自己,他尽力想丢开那些奇怪的念头,怀疑自己是否发了疯。
白天他也躲不过这些兽性的纠缠,他觉得自己正陷入灵魂的黑暗中,抓不住任何东西,没有什么围墙能阻挡那种混乱。所有的甲胄,所有用来牢固自己的壁垒:上帝、艺术、清高、道德信仰,一切都毁灭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被捆绑着,躲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犹如一个虫蛆满身的尸体。他偶尔拼命挣扎几下,他的意志去了什么地方呢?他抛弃了意志,意志也抛弃他,就像一个人在梦中,使劲儿想醒却不能醒来,结果只能从这一个梦转到另外一个梦。最终他觉得不去抵抗,痛苦少一些,于是就顺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波流似乎被隔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裂缝,有时却异常猛烈地咆哮起来。克利斯朵夫观察到这种情形,似乎事不关己,一切生灵万物——包括他自己——和他都没关系了。他像往常一样办公、做事,但都是无意识的,他感到生命的机体不再通畅,随时都会停下来。在家里坐在饭桌前面,在乐队里,在乐师与听众之间,头脑里忽然会空无一物。他傻傻地望着在他四周变换的脸,什么都分不出来,他自己问自己:“这些人跟……有何相干呢?”他没胆量说出“这些人跟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一说话,声音仿佛从别处发出来,他用手按着脑袋。他会干一些糊涂事了。
特别是在万众瞩目的时刻,他自己分外小心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形,他越想压制这些奇怪的念头,就越是被这些念头纠缠不清,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挺过去。他经常是满身大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真是发狂了。如果他想到不应当做某一件事,那件事就像偏执狂一样倔强地把他死死抓住。
于是他的生活里充满了疯狂,像沙漠中的狂风。哪儿来的风呢?疯狂又作何解释呢?他被俘虏了,被打败了,十分耻辱,又不敢直面自己的失败,他累得难受,毫无志气了。那些在以前他是瞧不起的人,现在他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一想到浪费的时间,丢失的工作,毁了的前程,他就吓得浑身哆嗦。但他并不振作,无奈地承认虚无的魔力,宽恕自己的懦弱无能。他屈服了,认为一切都是虚无的。
克利斯朵夫正在改头换面,正在改变灵魂。他仅看见童年时的灵魂掉下来,怎么也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崭新的、更年轻而且更强健的灵魂。一个人在脱胎换骨时,同时也换了心,而这种蜕变也并非一天一天慢慢来的,经常在几个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焕然一新了,老的躯壳脱下来了。在那些郁闷的日子里,一个人以为自己什么都完了,但不知道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一个个体死了,另外一个又诞生了。
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屋里,背对着窗子,烛光闪烁,胳膊肘支在桌上。好几个礼拜以来,他都忘了工作了。许多东西搅在他的脑海里,家教、道德、艺术、整个人生,全都成了问题。他想既然是整个儿崩溃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条理和法则了。他仅仅看一下祖父遗留下来的或是在伏奇尔的杂书中随便抓几本瞧瞧:神学书、科学书、热学书,几乎全是散本,他根本看不懂,因为每样都得重新学起;并且他还未看完过一本,翻一翻,看看那个,自己也给搞迷糊了,结果弄得疲惫不堪,极度颓唐。
那天夜里,他正在那种困惑状态中发呆。人们全睡了,天气闷热,没有风,乌云堆满天空。克利斯朵夫傻子一样,望着蜡烛一动不动。他不想睡,只觉得空虚无聊,他挣扎着。
忽然间,在他身后,院子里像开了水闸一样,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空气停滞了,打着哆嗦。雨点敲打着干硬的泥土,好像钟声一样。克利斯朵夫呆了,全身紧张,连五脏六腑都哆嗦了……幕已揭开,他看见了上帝,看见他自己成了上帝,他的呼吸停止了,人倒在上帝的身上,他走了……高深莫测的上帝!就像生命中的火炬,生命已经没有了意义,没有了约束,没有了理由,只为了生活得惊天动地!
这样狂乱的状态,发生了不止一次,以后的几次,都没有第一次强烈。来临时总是出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料之外,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始料不及,甚至举一举手,眨一眨眼的时间,幻象就倏忽而逝了,他连想都来不及,事后还怀疑是否做梦。第一次好比是一块烈焰飞腾的陨石划破夜空,后来的只是一簇光,几点微光稍纵即逝,用眼瞥一下就消逝了。但它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终于让克利斯朵夫陷入梦境包围中,他的精神崩溃了。他不能工作,甚至连想都不想。他恨任何人,尤其是亲人,包括他的母亲,因为他的精神有被他们控制的危险。
他经常在外面打发时光,很晚才回家。他寻找田野里的清静,像狂人一样,把自己整个儿交给思想。但在旷野中,和大地接触,他的思绪也放松了,那些幽灵也离开了他。他并没有减少狂热,反倒更强了,但已不是危险的精神狂乱,而是一种自豪,灵与肉因自己的强大力量而自豪。
他再次认清了世界,似乎是第一次看清。这是第二个童年,仿佛一句奇妙的笑语点化了一切,自然界放出欢快的火花。太阳在沸腾。天色清澈如水,像河一般流着。大地咕噜作响,散发出醉人的气息。生命的火焰在空中旋转飞腾:草木、昆虫、无数的生物,都是闪闪发光的火舌,所有的东西都在欢呼呐喊。
而这种欢乐就是他最大的欢乐,这股力量便是他最大的力量。他与万物不可分离了,即使是在快乐的童年时代,他充满好奇地看着大自然的时候,他也只觉得世界是个小天地。要么可怕,要么可笑,跟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知道。他也不大清楚它们是不是有感觉和生命,只把它们看成古怪的机器罢了。凭着儿童的本能,克利斯朵夫曾把昆虫扯得一段一段的,看着它们扭动,一点儿也没想到它们的痛苦,平素那么高贵镇静的高脱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磨一只苍蝇,忍不住生气地把苍蝇从他手中夺下来,孩子本来不想哭,因为舅舅的神气感动了他。那时他才想到他的俘虏也有生命,同他没有区别,而他犯了凶杀的罪行,以后他虽不再伤害动物,但是他也不同情它们。
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地上,头顶上的树荫里有昆虫嗡嗡叫着,他看着忙碌的蚂蚁,跳舞般走路的长腿蜘蛛,蹦跳的蚱蜢,笨重匆忙的甲虫,还有那些身体柔轻的虫儿。或者闭上眼睛,听那个看不见的乐队合奏一曲,飞虫在阳光底下打转,苍蝇奏着军乐,黄蜂发出大风琴似的声音,大群的蜜蜂就像钟声从树林上空飘过,摇曳的树在那里窃窃私语,迎风招展的枝条在低声哀叹,波浪般的青草互相轻拂,犹如清风吹皱一池春水。
这声音,这呼唤,他都听到了。这些生物,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内部都有一条生命的巨流,他与千万生灵原是同一血统,他在心里回应着它们的欢乐;他的力与它们的力交融在一起,像无数条小溪把大河扩展了,他也在里面。
精力过剩的克利斯朵夫,发狂地想用粗暴的行为,把那股让他窒息的力发泄出来。这样的结果大都是猛地一下放松,他笑着,扑倒在地,亲着土地,恨不能把牙齿和手指掐进去,把泥土吞下去。他浑身因烦闷与情欲而发抖。
一天黄昏时候,他在树林散步。日光照得他的眼睛有些迷离,头昏昏沉沉的,他精神紧张,草原上放出磷火似的微光,天色如人眼神一般柔情可爱。附近有个少女在割草,她穿着衬衣和短裙,露出脖子和手臂,她把干草扒到一处。她有个短鼻子,大脸庞,饱满的额头,一块手帕裹在头上,皮肤让太阳晒红了,好像在尽可能吸收最多的日光。
克利斯朵夫对这姑娘动了心。他倚在一棵榉树上看着她向林边走来。她并没在意,只是不经意地抬一下头,她有一对蓝眼睛。她走近了,在她弯下腰拣草时,他从她半开着的衬衣里看到了脖颈上和背上那些淡黄的毛。他猛地扑过去,搂住了她,用手按住她的头,狠命地亲她半开的嘴,吻着她那又干又裂的嘴唇,碰到了她的牙齿。他的手在她的胸上乱摸。她挣扎着,他却把她抱得更紧,她终于挣脱了,大声叫喊,不停地咒骂他。他转身逃到田里去了。她扔着石子嘴里还不停地用脏话骂他。这个无意识的行动,让他惊恐,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又想干些什么?他厌恶他自己,他跟自己搏斗着,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克利斯朵夫。一股力在向他进攻,他逃不脱,那股力要把他怎样呢?明天,一个小时之内……在他穿过田埂时,他又会干出什么来呢?以后又怎么办呢……他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想到此他就呼吸困难。
他回到家里,好几天闭门不出,就是在城里,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外出。只要是到田野去,他都尽量避免,生怕发生上次的事情。他筑起一道城墙用来保护自己,却没料到在紧闭的护窗里只要有一丝仅容得下一双眼睛的缝隙,敌人也会钻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