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属于老于莱的时代已过去许多年了,并且当年他也缺乏朝气,如今剩下的自然更加可怜。除了他从前的职业和他的家庭琐事,他一无所知,也压根儿就不想知道。他对一切都抱有成见,而这些想法早在他少年时代就有了。他自诩精通艺术,其实只是记得几位大家的名字,而且一提起来就口若悬河,其他的对他来说仿佛并不存在,简直不值得一提。别人要是提起现代的艺术家,他或是置若罔闻,或是说些不相关的事。他号称对音乐极感兴趣,要克利斯朵夫弹钢琴给他听。
克利斯朵夫给蒙了一两回,可每次乐曲刚奏响,老头儿就和女儿谈笑风生了,好像音乐能增加他对与音乐沾不上边的东西的兴趣。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未等一曲终了就愤然起身,可没人答理他。只有那么几曲老曲子,有高雅的,也有庸俗的,但广为流传的,才能令他们沉寂一会儿,然后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样子。此时老头儿刚听了开头几个音符就入戏了,眼泪也流出来了,而他的感动,与其说是当时才体味到的快乐,还不如说是从前从未体味到的快乐。尽管有些老曲克利斯朵夫也颇为喜欢,像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但最后他都反胃了。老头儿哼着最初的几个乐节,一边用来和“那些毫无曲调的见鬼的近代音乐”对比,一边咕哝着:“这曲子呀,这才叫音乐。”——说实话,他连近代音乐的皮毛都不知道。
他姑爷文化修养还可以,懂得艺术界的大趋势,但这下子更是帮了倒忙,因为他评论时故意要贬低别人。这绝非愚蠢,也并非不会鉴赏,他从不愿品鉴分析所有现代的玩艺儿。即使莫扎特和贝多芬与他同时代,他也会嗤之以鼻,但如果瓦格纳和理查德?施特劳斯早生一百年,他一样不会推崇倍至。生来具有的郁闷的性格使他从不认为他的时代会有什么杰出人物,这简直叫他无法接受。他觉得自己虚度此生,就也觉得别人必定都白活一世,那是无可置疑的。谁要是和他发生分歧,那这些人不是笨蛋就是有心搞笑。
因此,他每提到后起之秀总是极尽讽刺之所能。因为他还挺聪明,瞥上一眼就会瞅出别人的幼稚和不足。只要是陌生的名字他就心起狐疑,即使对某个艺术家毫不知情,他也早已准备好挖苦了——理由只是这个艺术家他不晓得。他之所以对克利斯朵夫还有好感,是由于他觉得这个愤世嫉俗的青年如同他一样感到人生无味,而且天赋也贫乏得很。大多终日病态,长吁短叹的小人物,相互抱团的最大理由就是能臭味相投,一起哀号。他们因为自己苦闷就觉得别人也必定如此,但正是这帮庸人和废物的毫无意义的悲观失落,才最易使健康人感到健康之不易。克利斯朵夫便身临其境,他本来对伏奇尔那种苦郁的思想已司空见惯,可他还是惊异于竟会亲耳听到他说出来,而且愈发觉得陌生。他讨厌那些念头,他发怒了。
更令克利斯朵夫恼怒的是阿玛利亚的处世,实际上这个老实女人只是将克利斯朵夫那套尽职理论应用到实践中罢了,她开口必提“尽职”二字。她终日不停地劳作,也非要别人和她一样。但劳动的目的并非是使大家感到更欢乐,恰恰相反,她好像是要大家受尽工作的折磨,把生活变得乐趣全无,——否则生活就没有什么神圣纯洁可言了。她说什么也不肯休息,那可是千千万万的妇女拿来代替其它道德和其它社会公益事业的。要是不能在同一天同一时擦地板、冲地砖、把门钮蹭得锃亮、用力地拍打地毯、挪桌子、搬椅子、抬柜子,她就觉得自己快要堕落了。她还对这些大加夸耀,当成是天大的荣誉。不少妇女不正是以此为荣并拼命加以维护的吗?她们所认为的光荣,便是一件擦得光彩照人的家具,一块打满油蜡,冰冷铁硬,滑得直想让他人跌跤的地板。
虽然伏奇尔太太尽职尽责了,可她却并没有因此而增加她的可爱。她成天被家务所累,仿佛是上天注定的。她从不把不死命干活的人瞧在眼里,也看不起那些喜欢休息一下以品味生活的人。有时她竟闯进鲁意莎的房间,因为她常常放下手中的活计出神。鲁意莎看到是她便叹口气,难为情地置之一笑,但还是听她的了。万幸克利斯朵夫对此一无所知,阿玛利亚总是待他出门后才这么做,迄今为止,她还没敢和克利斯朵夫正面冲突,因为他是不会迁就她的。他暗中觉得两人之间有些火药味,特别是对她的嚷嚷无法容忍,他头都大了。躺在床上——一个临院的小房间——他也顾不了空气污浊,紧紧关上窗户,只要听不见外边乱哄哄的响声就行。可这也无济于事,他身不由己地格外留意,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他也能听得到。安静往往只有那么一会儿,然后一切照旧,他恼怒之极,边叫边跺脚,破口大骂。可屋子里人声鼎沸,别人根本不会注意,还以为他在哼什么小调呢。他骂着伏奇尔太太,诅咒她快下地狱,至于顾虑啦,尊敬啦,全顶个屁用。此时此地,他甚至觉得最贱的荡妇,只要不发一言,也比呼天抢地的贤惠女人们可爱得多。
由于憎恨吵闹,克利斯朵夫就去多靠近莱沃那。当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时,只有这青年男性老是不声不响,从不见他大声说话。他的言语很恰当,分寸也把握得好,且从不急躁。坏脾气的阿玛利亚可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全家人都埋怨他的不紧不慢,他从来都不为所动,什么人也别想破坏他的平心静气和彬彬有礼的风度。克利斯朵夫晓得莱沃那是准备进入教会的,故对他尤为好奇。
克利斯朵夫的宗教立场相当稀罕,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明白,他没空去细想。没有深厚的学识,精力也全被谋生之艰辛给夺走了,他不可能剖析自我,把自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就看他那副怪脾气,他会来个完全相反的大转弯,由不屑一顾转为顶礼膜拜,也顾不得同自己是否矛盾。郁闷时,他会想起上帝,可从来都不信以为真,上帝竟会容忍这些痛苦与不公平存在,这太不可能了。快乐的时候,他又忘了上帝,但还是觉得该信上帝。但他也不多费神去想这些,事实上他受宗教影响太深了,犯不着用那么多工夫去想上帝,他就寄身于上帝,何必再去信什么上帝!只有软弱的、萎靡不振的人才会有信仰。他们景仰上帝,一如万物朝拜太阳。只有垂死之人才发觉生命可贵。既然太阳、生命就在心中,干嘛还要到身外去找呢?
如果克利斯朵夫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可能他永远不会想到这码儿事儿。但现实社会的种种羁绊,又使他不得不好好想一下这些天真的无聊的东西,以确定自己的态度,因为在社会上它们有着极不相称的崇高地位,你处处皆可遇见。好比健康的、奔放的,精神饱满、一腔热血的心灵,除了关心上帝是否真的有之外,并没有那么多迫在眉睫的事要做!——如果只是信仰上帝,也就算了!可偏偏还得信仰一个有大小、有形状、有光色、而且分种族的上帝。这些问题,克利斯朵夫从来就没想过。在他的思想中耶稣的地位相当可怜,并不是他不爱耶稣,当他想到时还是爱他的,可问题是他从没想到过他。有时他还为此埋怨自己,觉得心里堵了个疙瘩似的,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多关心一些。但他还是尊崇仪式的,家人也如此,祖父还常读《圣经》,他自己也去参加弥撒,还算是参加陪祭,因为他会拉大风琴,而他的尽职尽责堪称楷模。但一旦出了教堂,他就不大记得刚才的想法了。
他尽可能去念《圣经》,使自己全神贯注,念的时候也倒还有兴趣,甚至还觉得快乐,但也只不过当它是本不错的好书,跟其它书并无本质区别,谁能想到要叫它作圣书?坦率地说,虽然他对耶稣颇有好感,但对贝多芬更感兴趣。当礼拜天他给圣?弗洛里昂教堂的弥撒祭弹管风琴时,他总觉得奏巴赫曲子的时候,比奏门德尔松曲子的时候更有宗教味。有些礼仪令他感到格外热忱,但他究竟是爱上帝还是爱音乐呢?一次一个唐突的神父曾这样打趣似地问他,可没考虑到这句绵里藏针的话会惹这青年不快。要是别人肯定不会在意这一点的,也会为此而改变生活方式——不明白自己终日所想反而还悠哉悠哉的人,这世界上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的求全责备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使得他对任何事都要做到问心无愧。一旦心里忐忑不安,他就会一直担忧下去。他恼恨异常,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骗人的嫌疑。他到底对上帝是信还是不信?……可怜在物质和精神上他都无力解答,那不但要闲情,也要学识。可这问题又不得不答,否则不是漠然就是虚情假义,而这两种为人他都做不到。
他小心翼翼地去向四周的人打听,大家的神情全都告诉他自信十足。克利斯朵夫急着知道他们的所想,可没有了下文,几乎谁都没明确地答复他,他们说得无关痛痒。有的人以他为荣,说这一切是没有讨论余地的,无数比他更有才智和善心的人都不经讨论就去信仰了上帝,他只需以他们为榜样就得了。竟然还有的人动了火,仿佛问他们这件事是在羞辱、玷污他们,这可能是对自己的信仰并无十足把握的人。还有一些人耸肩一笑:“哦!可你就算信了也不见得有何害处呀……”他们的笑脸分明是说:“这又不费多大事儿!……”这种人最为克利斯朵夫所鄙夷。
他也曾尝试过找个神甫一诉胸中苦闷,但还是失望了,他不能正式地去研讨。神甫虽貌似殷勤,但还是使人感到在客套中他和克利斯朵夫没有真正的平等可言。神甫有个大前提,毫无疑问他的地位与学识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一切讨论都不能越过他画下的框框,否则便被认为是不合体统……这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式的点缀门面的伎俩。一旦克利斯朵夫想越雷池半步,提出那个神圣人物所讳莫如深的问题,他就设法和稀泥。先是用高高在上的口吻笑笑,吟两句拉丁语,如同严父一般斥令他祈祷,恳请上帝来启发他,给他指路。——自从有了这次谈话之后,克利斯朵夫觉得神父那种礼数周全但又自视甚高的口气实在让人感到屈辱。不管自己理直气壮还是理亏,他再也不会去找什么神甫请教问题了。他承认这类人在才智与名头上高他一筹,但大家相互讨论时就没什么贵贱、名衔、年龄和姓氏之分!真理才最最重要,真理面前众生平等。
所以,他挺高兴能找到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且有自己信仰的青年。他自己也一心只为了信仰,只盼莱沃那能给他信仰的依据,他对他示以好感。莱沃那依旧温和有加,但并未过分热心,他还没对什么太热心过。由于家里阿玛利亚或老头儿老是打岔,没办法把话说清楚,克利斯朵夫就建议晚饭后一同去散散心。莱沃那太注意礼节了,以致无法拒绝,尽管心里老大不愿意,因为有气无力的性格使他历来就对谈话、走路心存畏忌,生怕这些要费上他些许气力。
克利斯朵夫也不晓得如何开始谈话。两三句闲话后,他就突然切入到他心中的难题。他问莱沃那是否真的要做一名教士,那对他来说是否真是乐趣,莱沃那愣了一下,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一下,发现克利斯朵夫全无恶意,才宽了心,答道:
“当然,不然我是为了什么呀?”
“唉,”克利斯朵夫一声叹息,“你可太幸福了!”
莱沃那发觉有羡慕的成分在克利斯朵夫的口吻中,心情不由舒畅了许多。马上他的态度为之一变,变得健谈了,面色也好了不少。
“没错,我很幸福。”他神采飞扬地说着。
“那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莱沃那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建议去圣?马丁教学的环廊下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找条板凳坐坐。在那儿,可以望广场一角的刺球树,还有那沐浴在暮霭中的遥远的田野。莱茵河就从小山脚下淌过,这旁边还有一个终年沉睡的荒废了的公墓,铁门紧锁着,野草蔓延,已湮没了所有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