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4)
“不过有一点，斯佳，我对你的忍耐力极为钦佩。而且我真的不想让你的精神被压垮。就拿塔拉来说吧，它本来是需要男子来承担的重担。你的父亲——他永远不能再帮你干什么了。还有那些姑娘和黑人。现在你又有了丈夫，或者还要算上皮蒂帕特小姐呢?就算艾希礼和他的一家不需你照管，你的担子也已够重了。”
“他不用我照顾。他帮……”
“噢，天哪，不说这个了，”他显得很不耐烦，“他帮不了你什么，他现在靠你，将来还得靠你，或者靠别人，真到他死。好了，我烦了。再也不想谈他了——你说吧，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她真恨不得痛痛快快地辱骂他一顿，他对她心中最宝贵的东西放肆地嘲弄。经过了这一切，他居然以为她还会要他的钱呢!
但是她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要是能傲然地说不，让他滚出店门，那多痛快呀!但是只要她还穷，她就还得忍受下去。不过，等她有了钱——她决不会忍受任何自己所不高兴的事情，也绝不会做任何她所不愿意做的事情，那时做什么都随她高兴了。
我要让他们全部充军到哈利法克斯去。她恨恨地想，瑞德当然是头一个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兴奋起来，嘴角也露出一丝丝笑意。瑞德也跟着微微一笑。
“你真可爱，斯佳。尤其你动歪脑筋的时候。只要能看看你那迷人的酒窝，我愿意给你买十三头骡子，如果你要的话。”
这时那个店员回来了。斯佳站了起来，披上围巾，再把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她已下定决心了。
“你下午没事吧?能不能现在就去?”她问。
“去哪?”
“我想请你赶车带我到那个锯木厂去，我答应过弗兰克，不单独出城。”
“冒着外面的大雨去?”
“是的，我得马上把锯木厂买下来，免得你改变主意。”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大声，把那个店员吓了一跳。
“难道你忘了你又结婚了?肯尼迪太太竟和流氓巴特勒一块赶车出城，难道你就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名声，少废话!我得赶快把这个厂子买下来，别啰嗦了，一点小雨算得了什么?走吧。”
那个锯木厂!一想到它，弗兰克就满心后悔。她将自己的耳环卖给了巴特勒船长(不是别人偏偏是他!)而且自作主张把厂子买下来了，这已经很不应该了，她居然还要自己去经营。这可真不妙，看来她根本就不信任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判断力。
弗兰克与城里的所有男人一样，认为一个妻子应该全部接受丈夫的见解，而绝不能自作主张。他能容许大多数女人各行其事。也毫不犹豫地满足一个娇小的人儿的傻念头，最多也不过怜惜地责怪她愚蠢和奢侈。可是这一次他觉得太离谱了。
就说那家锯木厂吧。当她带着甜蜜的微笑说她准备自己经营这个厂子时，他吓了一大跳。“我自己做木材生意。”这就是她的原话。她自己去做生意!弗兰克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做生意的事。即使世道艰难女人不幸被迫要赚些钱来补贴家用，她们也只是干些女人做的活儿——如梅里韦瑟太太卖馅饼，埃尔辛太太和范妮画瓷器，米德太太到学校教书，邦内尔太太教音乐。可是，她却走出家门，闯进男人世界，跟他们去竞争生意，何况她还有一个能养活她的丈夫!
起初弗兰克还以为她不是认真的，但很快便发现她真的要这么做。她每天早出晚归，赶着车到桃树街。彼得大叔护送她，经过的树林里又全是些自由黑人和北方佬流氓。弗兰克不能陪她去，因为他的时间都用在那家店上，当他反对时她淡淡地说：“我必须保持警惕，否则约翰逊就会偷我的木材。等我找到一个可靠的人来经营厂子，我就不必天天到那里去了。到时候，我就可以集中精力在城里卖木料了。”
她还要在城里卖木料!太糟糕了。她确实偶尔腾出一天的时间来卖木料，这时，弗兰克只好躲到店堂后面的黑屋里去，生怕遇上什么熟人。
人们肯定在议论他呢，批评他居然允许自己的妻子这样干。弗兰克在柜台上遇到过一些顾客，听他们说“刚才我看到肯尼迪太太在……”，这时他多尴尬呀!大家都尽力告诉他她干了些什么。人们都在议论刚才看见的事情。原来托米?韦尔伯恩在买木料时，斯佳恰好经过，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加掩饰地告诉托米他上当了。她说她的木料质量又好又便宜，为了证实这点，她说了一连串数字。当托米接受了她的数字并给她开了订单后，她还不离去，而是继续到处闲逛，跟一个名声狼藉、凶狠的矮个子男人约翰尼?加勒格尔交谈，闹得城里沸沸扬扬的。
更要命的是，她果然赚了钱，但她从来不拿给丈夫一分钱。她把钱都寄到塔拉去了，她写信给威尔?本廷，安排这些钱的用途。她跟弗兰克说，等塔拉的修缮工作完成之后，她就要把钱用来放贷。
弗兰克一想到这点就不胜感叹，女人怎么会懂得抵押嘛。
这些天来斯佳满脑子的计划，但在弗兰克看来，这些计划都非常糟糕。她甚至提出要盖一家酒馆，弗兰克倒不是什么禁酒主义者，但他强烈地反对。开酒馆是一种名声很不好的买卖，至于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出理由来，因此斯佳对他的意见不以为然。
“酒馆可以租给别人，亨利叔叔这样说过，”她告诉他，“租酒馆的人总能按时交租金的，而且，弗兰克，我用卖不出去的木料盖个造价低廉的酒馆，就能得到可观的租金，靠这些租金和厂里赚来的钱，以及从贷款中挣得的利息，我要再买几个锯木厂。”
“噢，亲爱的，你可不需要更多的锯木厂了!”弗兰克给吓得喊起来，“一个锯木厂已经把你累得要命，而且让自由黑人在那里工作会有许多麻烦……”
“自由黑人是麻烦，”斯佳很赞成，你根本不可能依靠黑人。他们干上一两天就走，把钱都花光才回来干上一两天。有时所有人一下子全跑了。这个解放运动把黑人都给毁了。他们根本就不干活，我们厂所能雇到的那几个人也都是吊儿郎当的。一点也靠不住，要是你为了他们好，说他们几句‘自由人局’便马上向你扑过来。”
“宝贝儿，你没有让约翰逊先生揍那些——”
“当然没有，”她很不耐烦地回答，“我说过了，要是我那样做，北方佬就会抓起我来。”
“我肯定，你父亲没打过黑人。”弗兰克说。
“嗯，就一次。那次爸爸打猎回来，黑人马夫没有把马擦干，挨了他的揍。不过对这些解放了的自由黑鬼来说，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是为他们好。”
弗兰克感到吃惊，婚后几个月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她已经不再是他娶她时的那个温柔甜蜜而富有女人味的人了。向她求婚时她无知、羞怯和娇弱，那么富有女性魅力。如今她的种种表现都是男性化的了。她说起话来，声音铿锵果断，遇事立即下决心，毫不犹豫。她一旦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就会像个男人似的以最简捷的途径去追求。
弗兰克见过泼辣的女人，梅里韦瑟太太的威风，埃尔辛太太的专横傲慢，惠廷太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时的手段可谓机灵透了。但是，她们用的毕竟还是女人的手段。她们还是对男人表现得毕恭毕敬，可是斯佳自作主张别人的话一概不听。她办事的作风跟男人一模一样，这就怪不得全城人都在议论她了。
“而且，”弗兰克十分苦恼，“或许还在议论我呢，怪我居然让她这样不守妇道。”
此外，还有巴特勒，他常常跑到皮蒂姑妈家来，这是再丢脸不过的事了。他讨厌瑞德，是因为后者在战争期间做投机生意捞钱，而且没有参军。瑞德在联盟里服役的事只告诉了斯佳，因为瑞德曾经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央求她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他的这件“丑事”。弗兰克最最瞧不起瑞德的是他私吞了南部联盟的金子，而别的老实人，则把钱都上交了联邦国库。然而，瑞德仍是皮蒂姑妈的一位常客。
他好像来看皮蒂姑妈，而皮蒂小姐也这么想，还对他的到访洋洋得意呢。但弗兰克却认为他并不是冲皮蒂小姐来的。小韦德虽然怕生，却非常喜欢他，叫他“瑞德伯伯”，这使得弗兰克十分恼火。弗兰克记得瑞德曾经对斯佳献过殷勤，那时人们便议论纷纷。他想现在人们肯定更说三道四了。弗兰克的朋友们谁也不敢提这件事，尽管对斯佳办木厂的事有时直言不讳。他的朋友们在疏远他，邀请他和斯佳吃饭或参加宴会渐渐少了，来拜访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少。对此斯佳并没有在意。但弗兰克却敏锐地觉察到了。
弗兰克一辈子都在担心：“邻居们会怎么说呢?”现在他妻子让他这么难堪，他对此毫无办法。她做了那么多不守妇道的事情，要是他不允许她做，跟她讲理，或者甚至批评她，那么一阵暴风雨就会劈头盖脸浇过来了。
“唉，唉，”他感到极为无奈，“她那么容易疯狂!”
她一发火，弗兰克便要打起哆嗦来，因为她就会肆无忌惮地乱说一通，也不管自己说了什么和多么伤人。这时，家里总是笼罩着阴云。弗兰克就在店里呆到很晚才回来。皮蒂躲在自己的卧室呆上一整天，韦德和彼得大叔退缩在车房里，只有嬷嬷能沉得住气，因为她已同杰拉尔德?奥哈拉以及他的火爆性子打交道多年，忍耐的功夫已锻练得炉火纯青了。
斯佳也不想发脾气，其实她也很想对弗兰克好一些，因为她对他为挽救塔拉所给予的帮助十分感激。可他经常变着花样考验她的耐心，直到她实在忍无可忍了。
她绝不能尊重他，因为他那么的胆怯和迟钝。这种态度是她绝对无法忍受的。她不想计较，想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可因为弗兰克既不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却又不愿让她成为一个好生意人，这就常常惹她生气了。
弗兰克一直不愿去收别人的赊帐，直到斯佳催了又催他才满脸为难地随便问了问对方。她现在终于明白，弗兰克只要能在能勉强维持着那个小店，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似乎并没考虑到，生活还没得到绝对的保障，只有金钱才能预防新的灾害，因此多挣钱是非常有必要的。
弗兰克在战前一个成功的商人。而如今，她觉得他古板极了，还在顽固地想按老办法行事。旧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新时代需要的是无情的侵略性，而他不具备这些特性。斯佳自己倒有这种品性，也想施展它，不管弗兰克是否喜欢。他们需要活下去，需要钱，她正在挣钱，仅此而已。在她看来，弗兰克至少不应该来干涉她正在取得成功的那些计划。
她没有经验，经营这样一个新厂可不是容易的事。每天她总是疲惫不堪地回家，心事重重，烦恼不堪。在这种情况下，弗兰克就抱歉地说：“宝贝儿，我可不会干这种事。”这时斯佳只能强忍着不发脾气，不过她经常是按捺不住的。他自己没本事挣点钱回来，他为什么还要找她的岔儿呢?而且还尽是些可笑的事。在这种年头，就算她干得不像个女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她在不断地赚钱，而这些钱都是他们——她自己，这个家和塔拉，也包括弗兰克——所非常需要的!
弗兰克需要安静和休息，战争已损坏了他的健康，使他成了一个干老头儿。但他不后悔，经过四年残酷的战争之后，他只求生活得平静，周围都是亲善的面孔，处处受到朋友的赞扬。但很快他就发现要得到安宁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得让斯佳随心所欲，他感到累，便不再反对她以求获得安宁。有时他从寒冷的外面回到家，斯佳微笑着为他开门，在他的耳朵、鼻子轻吻一下，或者晚上在温暖的被窝里感觉到她偎在他的肩膀上，那时他便觉得这个代价还是很值得的。
“一个女人应该只关心自己的家和家里人，不该整天在外面瞎转，”他想道，“要是有了个孩子——”
一想到孩子他就笑了，他真想要个孩子呀!可斯佳却明白地宣称她不要孩子，弗兰克知道很多女人说不要孩子，只不过是愚蠢和害怕罢了。等他们有了孩子，她一定会很爱他的，一定愿意呆在家里抱孩子。到那时候她就必须卖掉那个木厂，他的烦恼也就没有了。女人有了孩子就会愉快的，而弗兰克知道斯佳现在是很不愉快的，虽然他不了解女人，但知道她有时觉得不愉快。
他有时半夜醒来，听到她轻轻啜泣声，他第一次半夜里醒来发觉她在哭的时候，曾惊恐地问她：“宝贝儿，你怎么啦?”可是却招来她一声斥责：“别管我!”对!有了孩子就能使她愉快起来，而且还能使她不再胡思乱想，有时弗兰克会独自慨叹，觉到自己抓到了一只一身光艳、色彩斑斓的热带鸟，可其实他只要一只鹪鹩就够了，那样对他也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