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她不跟别的男人睡觉,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看她紧挨她的女儿坐着就可明白——这女孩是那么平庸,那么拘谨地坐在矮凳上。这古墓般阴森的客厅,散发着教堂的气息,足以说明她处于怎样的铁腕之下,她逆来顺受地过着怎样刻板拘泥的日子。在这幢又阴又潮湿的古老住宅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由她安排的。米法是这儿的主宰,是他在这儿树立他的权威,施行他的虔诚的教育、忏悔和斋戒。福什里蓦地发现,太太们背后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个满口烂牙,脸含笑意的小老头,这更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证据。他认识这老头,那是泰奥菲尔?韦诺,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专门受理教会的案件。退休时他拥有一大笔财产,现在过着相当神秘的生活,到处有人接待他,对他毕恭毕敬,甚至有点怕他,似乎他代表一股强大的力量。人们感觉得到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力量。然而,他却表现得十分谦逊,他是玛德林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据他说,为了打发清闲的日了,他才接受了巴黎第九区副区长的职务。见鬼!伯爵夫人被包围得牢牢地,别指望在她身上存染指的念头!
“你说得不错,这里真叫人受不了,”福什里对表弟说,他已从女士们的圈子里溜出来;“我们走吧。”
这时,斯蒂涅忿忿然地走过来,他刚离开米法和议员,满头大汗,喃喃地埋怨:
“妈的!既然只字不吐,就让他们守口如瓶好了……我会找到肯说的人的。”
接着,他把记者推到一个角落里,换了说话的口气,洋洋自得地说:
“喂!明天……我去,老朋友!”
“唔。”福什里含糊地应着,很惊讶。
“你不知道……咳!我好不容易才在她家里见到她!米侬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可是,米侬夫妇也要去呀。”
“是的,她告诉我了……总之,她接待了我,还邀请了我……戏散场后,十二点正。”
银行家喜滋滋的,他眨了眨眼睛,又补上一句含有深意的话:
“你呢,得手了吗?”
“你说什么?”福什里佯作不懂,“她想感谢我写的那篇文章,所以才上门找我的。”
“是的,是的……干你们这一行真走运,她总是要酬劳你们的……对了,明天谁付钱了?”
福什里把两臂一扬,表示他毫不知情。这时候,旺德夫尔大声招呼斯特涅,因为后者认识俾斯麦。杜?戎克娃夫人已经差不多被他们说服了。她说了几句话作为她的结论:
“他留给我的印象很坏,我觉得他样子凶悍……但我承认他是个才智非凡的人物,所以他取得辉煌的业绩。”
“也许是这样吧,”银行家淡淡一笑,“他是法兰克福的一个犹太人。”
这时候,埃克托尔鼓起勇气要向表哥问个明白,他追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明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一个女人家里吃晚饭?在谁家?嗯?在谁家?”
福什里打了一个手势,暗示有人在听着呢,别太放肆了。这时,客厅的门又开了,进来一位老太太,后面跟着一个少年。福什里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金发维纳斯》上演那晚,曾忘形地高叫“太漂亮了!”而震惊全场的逃学中学生。此事至今还在议论呢!这位夫人的到来,惊动了客厅里的人。萨比娜伯爵夫人赶紧站起来,向前迎接;握住来客的双手,称她为“我亲爱的于贡夫人”。埃克托尔见表哥好奇地瞪着这个场面,便讨好地向他扼要介绍几句:于贡夫人是公证人的遗孀,隐居在她家的旧庄园丰代特,此处靠近奥尔良。她在巴黎保留一个落脚点——黎世留街的一幢房子,目前,她来巴黎住一段日子,安顿她这个在法科一年级肄业的小儿子。她曾是德?舒阿尔侯爵夫人的好友,亲眼看见伯爵夫人出生,伯爵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于贡夫人曾留她在家住了好几个月,至今仍视她为晚辈。
“我把乔治带到你这儿来了,”于贡夫人对萨比娜说,“他已经长大了,我相信。”
小伙子眼若秋水,一头金黄卷发,仿佛是扮成男孩的姑娘。他态度从容,向伯爵夫人鞠躬问好,还提醒她,两年以前他们在丰代特曾一起打过羽毛球。
“菲力浦不在巴黎吗?”米法伯爵问。
“噢,不在,”老妇人答道,“他一直在布尔日驻防。”
她坐下来,自豪地谈起她的大儿子菲力浦。大儿子长得高大结实,一时冲动服了兵役,现在已获中尉军衔。在座的妇女都很尊敬她,抱有好感,她们继续谈着,语气更亲切,话题也更文雅了。福什里见两鬓成霜的于贡夫人,慈详的脸上闪耀着和蔼的微笑,觉得自己萌发对萨比娜夫人品行的疑念是多么无稽可笑。
但是,伯爵夫人坐的那张红缎面的大椅子引起他的注意。他认为把它置于这个烟雾弥漫的客厅里,显得很不协调,不伦不类,令人触目。这肯定不是伯爵把这种象征淫乐、懈怠的家具引进来的。这是一种试探,是欲念和享乐的开端。他完全陷入沉思,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了。他又想起了那晚在酒店听到的那位亡友的酒后吐露的自白。他设法进入米法家里来,其实是被色情的好奇心驱使而来此。他的好友已长眠墨西哥,真相无从知悉,且看一看再说。这可能是件蠢事,只是,这个念头一直萦回不去,他受到吸引,恶习又在心中萌动了。这一刻,他看见这张椅子的椅面皱巴巴的,椅背倒了过来,令人涉及遐思。
“怎么样?我们走吧?”埃克托尔问。他下决心离开这儿之后非问个明白不可,究竟是在哪个女人家里吃晚饭。
“等会儿再说吧。”福什里答道。
现在他不再急于走了,他借口说受人之托来邀请客人的,可还找不到适当机会提出。太太们正在谈论修女入会的事,入会仪式十分感人,三天来巴黎的整个上流社会都为之激动不已。这仪式是为德?福热莱男爵夫人的长女举行的。她受到不可抗拒的神召,进了苦修会。尚特罗夫人的是她家的亲戚,据说男爵夫人哭得过于伤心,第二天都不能起床了。
“我那天坐在最前面的位子,”列奥尼德说,“我觉得入会的仪式很稀奇。”
于贡夫人同情那个可怜的母亲,就这样失去女儿,她该多痛苦啊!
“有人指责我过于信奉宗教,”她平静、坦率地说道,“但孩子们固执地用这种方式自戕,我还是认为太残忍了。”
“是呀,这真是可怕的事情。”伯爵夫人轻声说,她觉得身上直打寒颤,往大椅子里缩了缩。
这些女人争论起来,声音放小了,偶尔一阵轻轻的笑声打断她们严肃的谈话。壁炉上面的两盏灯,罩着玫瑰红的花边灯罩,光线微弱,远远的家具上面只点了三盏灯,宽大的客厅落入柔和的阴影里。
斯特涅觉得厌烦了。他给福什里讲述德?谢扎尔这小妇人的风流韵事。他直呼她的名字列奥尼德。他们站在太太们的扶手椅后面,压低嗓门悄悄地说。福什里看看这个小妇人,她穿着淡蓝色的缎裙,神情猥琐的坐在沙发椅的一角,男孩子似的瘦小,放肆。他觉得惊奇,怎么她会在这里出现。连卡萝莉娜?埃凯的家里,客人们的举止都比这里检点得多,她的母亲治家严整有方。这真是一篇文章的绝好题材。巴黎的上流社会是多么奇怪的世界!最古板的客厅也会被不规矩的人们渗透进来。
那个沉默的泰奥菲尔?韦诺,只是微微笑着,露出一口烂牙,他显然是已故伯爵夫人的旧交,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太太,像尚特罗夫人,杜?戎克娃夫人和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的四五个老头子一定也是同属一类。米法带来的是高级官吏,仪表堂堂,衣冠楚楚,杜伊勒利宫里的人都这样;其中,那个办公室主任,老是独自坐在客厅中间,脸刮得干干净净,目光黯淡,衣裳紧裹身躯,几乎手脚都动不得。所有年轻人和几个举止斯文的人物是德?舒阿尔侯爵引进来的。侯爵归顺宫廷,进入行政法院之后,还继续同保王党正统派保持联系。其余就是列奥尼德?德?谢扎尔、斯特涅等几个来历不清楚的人物。与可敬的于贡夫人的安详沉着形成有趣的对照。福什里的腹稿已酝酿成熟,并命题为《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厅》。
“还有一次,”斯特涅低声地接着说,“列奥尼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招到蒙托邦,她自己住在八公里外的博列居尔堡,每天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到他下榻的金狮旅馆看望他……马车在门口等着,列奥尼德在旅馆一呆便是好几个小时,门外边聚拢了一大堆人,围着瞧那两匹马。”
客厅里静了下来,高高的天花板下,出现了几秒钟庄严的时刻。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但他们也跟着闭上了嘴;只听见米法伯爵在房间里放轻了的踱步声。灯光似乎暗下来了,炉火也熄灭了,严峻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他们已在这些扶手椅上坐了四十个年头。客人们在交谈中似乎感觉到伯爵的亡母带着冷冰冰的神气回来了。
萨比娜伯爵夫人打破了沉寂,说道:
“总而言之,外面传说那个青年一定是死了,所以这个可怜的姑娘进了修道院。还有,据说德?福热莱先生也坚决反对他们这桩婚事。”
“传说的事还不止这些呢!”列奥尼德冒冒失失地嚷道。
她笑了起来,却不肯往下说。萨比娜被她逗乐了,忙用手帕捂住嘴。这些笑声,在这间庄严宽敞的客厅里,如同水晶碎裂的声音,震动了福什里。他想,这个家庭在此刻出现了裂口。大家都发表各自的见解;杜?戎克娃夫人提出反对意见;尚特罗夫人说,据她所知,他们原打算结亲的,但后来搁了浅。男人们也大胆地各抒己见。顿时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客厅里各派人物,拿破仑派,保王党正统派,时下流行的怀疑派,都争相发言,各持己见。埃丝蒂尔按了按铃,命人在壁炉里添上木柴。仆人们把灯挑亮,客厅似乎又复苏了。福什里微微笑着,觉得舒畅多了。
“那是自然的事,既然嫁不成表哥,那就嫁给上帝吧。”旺德夫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对这个问题感到腻烦,便走过来找福什里。“亲爱的,你可见过哪个有男人爱的姑娘去当修女呢?”
他并不等对方回答,他已经听够了。于是他又轻声问道:
“喂!明天我们有几个人去?……米侬夫妇、斯特涅、你,还有布朗施和我……另外还有谁?”
“我看,还有卡罗莉娜……西蒙娜……也许还有嘉嘉,到底有多少人,谁知道?碰上这等机会,往往说是二十人,结果却来了三十人。”
旺德夫尔眼睛直勾勾地瞪视着客厅里的女人们,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杜?戎克娃夫人这娘们,十五年前一定是个绝色佳人;可怜的埃丝泰尔越来越瘦长了,抱倒在床上倒是一块好床板!”
话未说完,又扯到明天晚上吃夜宴的话题上去了。
“这样的聚会,最令人扫兴的就是老是那几个女人,该来个新角儿才行,想法子弄一个来……有了!有办法了!我去叫那个胖子带个女人来,就是游艺剧院演戏那晚他带去的那个。”
他指的是正在客厅中间打盹的那个办公室主任。福什里远远望着他们办这场有趣的交涉,觉得很开心。旺德夫尔坐到神情严肃的胖子身边,两人似乎很认真地讨论那个未完的问题:是什么真情促使那个姑娘进修道院的。一会儿,伯爵回来了,他说:
“这事不可能了。他发誓说,她是个正经女人,不会答应的……但我敢打赌,我在洛尔见过她。”
“怎么?你也光顾过洛尔饭馆?”福什里邪笑着说,“你竟敢去那种地方?……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穷光蛋才……”
“唔,亲爱的,什么都应见识见识嘛。”
两人相视一笑,眼睛发光,津津有味地谈起这家座落在烈士街的饭馆。胖老板娘洛尔?皮埃德费尔让生计窘迫的小娘们花上三法郎便能吃上一顿饭。真是个偏僻的好去处!那些小娘们全都亲胖老板娘洛尔的嘴。萨比娜伯爵夫人无意中听到他们的一两句话,便回过头来,他们急忙往后退,又撞在了一起。他们没有留意身旁的乔治?于贡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乔治听了得心跳脸红,红晕从耳朵漫延到姑娘似的脖子上。这娃娃又羞又喜。母亲把他撂在一边,他就在德?谢扎尔身后转来转去,他认为这儿就数她最好看,可娜娜比她更好看不知多少倍!
“昨天晚上,”于贡夫人正在说,“我带乔治去观剧。对,就是游艺剧院。我有十年没涉足剧院了。这孩子喜爱音乐……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却快活得什么似的!……如今的戏剧也真希奇古怪的,而且,不瞒你们说,我觉得音乐不大能打动我。”
“怎么!夫人,你不喜欢音乐!”杜?戎克娃夫人抬眼向着天花板,嚷道,“竟有人不喜欢音乐的吗?”
众人均有同感。可是没有人提及游艺剧院上演的那出戏,老老实实的于贡夫人看不懂个中奥妙,夫人们看懂了却避而不谈,话题马上转变了,提到音乐大师大家都充满激情,表示仰慕,崇拜,赞美。杜?戎克娃夫人只喜欢德国作曲家韦伯,而尚特罗夫人则对意大利音乐情有独钟。她们的声音渐渐趋于柔和,轻微,在壁炉前,宛若教堂里的默祷,是小礼拜堂里低低哼唱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