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4)
侯爵以为于贡夫人有意影射他,脸上一阵尴尬,但看到善良的老太太的笑容苦涩,他才释然了,说:
“不然,有些错误可是绝不能原谅的,社会所以陷入深渊,正是由于姑息纵容所造成的。”
舞会气氛达于高潮。又一轮四对舞跳得地板微微震荡,仿佛这座古老府邸也被狂欢摇撼得晃动起来。在模模糊糊的乱作一团的人头之中,时时闪出一张女人的脸,随着舞曲旋转,水晶灯射在她雪白的皮肤上,闪亮的眸子上,半张的丹唇上,显得分外娇娆动人。杜?戎克娃夫人说,这种订婚方式简直是胡闹,把五百个人硬塞在连两百人都容纳不下的屋子里,这太荒唐了。与其如此,何不到卡鲁塞广场上举行订婚仪式呢?这都是受新风气影响的结果。尚特罗夫人说,在从前,像这样隆重的仪式都是在家庭近亲当中举行的,可是如今总要请来一大堆不相干的人,连过路的都可以随便进来,挤得水泄不通,似乎不这样,这喜庆晚会就太冷清了。
现在的人为了夸耀奢华,竟把巴黎的社会渣滓也请到家里来。家风败坏,日后的腐化堕落,岂不是势在必然吗?这几位夫人抱怨说,到场的客人中,她们认识的不超过五十个。这群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一些姑娘坦胸露肩,恬不知羞。一个妇人穿着缀满厚密的黑珠子的紧上衣,活像一件盔甲。另一个女人穿的是紧紧裹住身子的裙袍,看了觉得别扭。这个季节的应时华服丽裳全在这里展示,出席者包括享乐圈子的人物,只要与女主人有一面之缘的都统统请到,不管是名门贵胄抑或是声名狼藉之辈都同欢共舞,不分彼此。大家的共同目标就是疯狂的追求享乐。屋子里热气在膨胀,但四对舞照样进行,一对对舞伴跳得很有韵律,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伯爵夫人真漂亮!”埃克托尔站在通向花园的门口说,“她比她女儿还显得年轻十岁……对了,富卡蒙,有一个疑问让你来回答,旺德夫尔曾打赌说她大腿没有肉,你告诉我们这是不是真的。”
这种猥亵的问题,几位先生都觉得无聊,富卡蒙有点生气,答道:
“去问你的表哥吧,亲爱的孩子。瞧,他正好来啦。”
果然是福什里来了。他是这个家庭的常客,所以绕开挤塞不堪的门口,从餐厅进来。去年初冬,萝丝再次把他钓上手,他周旋在女演员和伯爵夫人之间,搞得精疲力竭,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其中的一个。萨比娜能满足他的虚荣心,萝丝则更有味道。此外,萝丝是真心爱他,就像妻子那样忠诚,使得米侬很恼火。
“听着,我们要你一点情报,”埃克托尔一把抓牢他表哥的胳臂,说,“你看见那个穿白丝绸的夫人吗?”
埃克托尔自从继承了那笔遗产,态度就倨傲不驯起来,经常嘲弄福什里,因为他刚从乡下出来时,受过他许多奚落,总在想报复,一发心头积怨。
“是的,就是穿带花边裙子的那位夫人。”
记者踮起脚尖张望,他还没明白埃克托尔的意思。
“是伯爵夫人吗?”他终于问道。
“一点不错,我的好表哥,我和别人打赌二百法郎。告诉我,她的大腿有肉吗?”
他说完哈哈大笑,觉得他当年问他伯爵夫人是否同什么男人睡觉,被他一顿抢白,如今居然能一泄宿怨,不禁大为快意。可是,福什里一点也不发窘,只是直勾勾地盯住他。
“滚开!你这混蛋!”他耸耸肩,骂道。
随后,他和其他在场的先生握了握手,埃克托尔十分扫兴,反而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是否风趣了。大家闲聊起来,自从上次赛马之后,银行家和富卡蒙也都成了维里埃大街的座上客。娜娜的健康逐渐好转,伯爵每天晚上都去问候她。福什里听着大家谈论,心里却别有所思。因为萝丝那天早晨和他吵架,萝丝承认了她已经寄出了那封信。啊,他很可以到他那个尊贵的夫人家里去呀,他会好好受到一番招待的!他经过再三迟疑,今晚终于不顾一切地来了,偏遭到埃克托尔开了那个愚蠢的玩笑,把他弄得心慌意乱,尽管他表面上装得很镇静。
“你怎么了?”菲力浦问道,“你好像有心事。”
“我吗?没事,我刚才正忙活,所以来迟了。”
接着,他以隐蔽的勇气,若无其事的冷静,说道:
“我还没有向男女主人祝贺呢,礼不可缺啊。”
他甚至转向埃克托尔,嘻着嘴说:
“你说是吗?笨蛋?”
说完,他从人群中向前挤去。听差已经不再扯开嗓门通报来宾姓名了,可是伯爵和夫人被刚进来的太太们绊住,还在门口谈话。福什里终于走到他们面前。这边的几位先生站在花园的石阶上,蹑起脚尖想看看这场热闹。他们想,娜娜一定搬弄过口舌的。
“伯爵没有看见他,”乔治悄悄道,“注意,他转过身子来啦……啊,行了。”
乐队又奏起《金发维纳斯》里的华尔兹曲。福什里先向伯爵夫人鞠躬,伯爵夫人笑容可掬,显得愉快而安详。然后,他在伯爵身后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等他转身。这天晚上,伯爵的举止高傲庄严,他高昂着头,摆出贵官大人的派头。等他低下眼睛看到新闻记者时,更加强了一点尊严。两个男人互相望了几秒钟,福什里首先伸出手去,米法也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伯爵夫人站在他们面前,睫毛低垂在微微笑着。这时,华尔兹舞曲继续奏出嘲讽而放荡的旋律。
“他们顺利地和好了。”斯特涅说。
“他们的手胶在一起了吗?”富卡蒙见他们握住不放,很是奇怪。
福什里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苍白的脸颊泛起微微的红晕。那间道具仓库仿佛又呈现了,室内光线幽暗发绿,杂乱无章的道具积满尘埃,米法拿着酒杯站在那里,满脸狐疑。
现在,米法不再避讳了,最后的一点尊严也崩溃了。福什里的恐惧感逐渐消失,他松了一口气,看见伯爵夫人坦然的快乐,几乎想开怀大笑。他觉得这个场面很富喜剧性。
“哈,这回真是娜娜来了!”埃克托尔叫起来,他只要自认为有趣,便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她在那边,你们没看见她进去吗?”
“住嘴,你这混蛋!”菲力浦低声呵斥。
“我告诉你,那确是娜娜!这段华尔兹是为她而奏的,她当然到了。她帮忙他们夫妇言归于好,真见鬼!怎么?你们没有看见她?她把我表哥福什里,我的表姐夫人和她的丈夫一齐搂在怀里,叫他们亲爱的小猫呢。这些葛藤帐叫人恶心。”
艾丝泰勒走了过来,福什里向她道喜。她穿着玫瑰色的连衣裙,僵直地站在那里,脸上一副沉默孩子的惊讶神情,望了望福什里又悄悄地睃父母一眼。达格内也和记者热烈握手。他们都含着微笑聚在一起。韦诺先生溜到他们的后面,用满意的目光望着他们,心里充满了虔诚的柔情,为他们的和睦而高兴,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
欢畅、放荡的华尔兹曲仍在继续。气氛出现了新的高潮。像海涛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府邸。乐队的小笛吹出更高的颤音,小提琴送出徐徐的低吟。在水晶枝形吊灯的照耀下,热那亚丝绒帷幔和金碧辉煌的彩绘,仿佛散发着蒸蒸热气,照耀如同白昼的灯影下飞舞着微尘。人群被四周的镜子一照,加上闹喧的人声,仿佛人数骤增了几倍。一对对舞伴揽着对方的腰肢,从许多坐着的太太们面前飞旋而过,在客厅里旋转,地板晃动得更厉害了。花园中,威尼斯彩灯耀眼的红光,似乎远处着了火,映照出在小径尽头漫步的影子。
墙壁抖动,灯影如雾,公馆的每个角落似被一场最后的大火在熊熊焚烧,家族古老的尊荣,正在噼呖烧碎。从前在一个四月的晚上,福什里曾在这里听到玻璃摔碎的声音,那时刚开始出现欢乐的苗头,未免还有点羞涩,后来渐渐地愈演愈烈,直至发展到今晚的盛大场景。现在,裂缝在增宽而至蔓延了整座公馆,预示着它不久的坍陷。陋巷贫民的家徒四壁,是由于酗酒、没有面包,把钱花光而导致家庭破灭的。而在这里,却是华尔兹的靡靡之音敲响了一个古老家族的丧钟的,连同长期积聚的财产一齐化为灰烬。无形的娜娜的柔软肢体在跳舞者的头顶,把腐朽的种子播进他们的阶级里去,用她呼出的气息飘散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和着音乐的靡靡旋律,像酵素一样渗透上流社会的肌体,促使它们走向毁灭。
在教堂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米法进入夫人的卧室。他有两年没来过。伯爵夫人很吃惊,本能地往后退,脸上却露着一直挂着的似醉的微笑。米法很忸怩,吃吃地说不出话来。伯爵夫人趁机数落了他几句。不过,他们谁也不打算贸贸然地向对方作决定性的解释。他们假装认为互相宽恕是出于宗教上的需要。他们彼此默契,暗许双方保持自由。上床以前,伯爵夫人还在犹豫,于是他们就谈起家事来。伯爵首先提出卖掉博尔德庄园,她立刻就答应了。他们双方都急需钱用,卖出的钱对半分用。这样他们的和解终于完成。米法尽管还有几分内疚,但终觉心头轻松下来。
这天下午,将近两点钟的时候,娜娜正在午睡,佐爱大着胆子敲她的房门。窗帘低垂,屋内幽暗寂静,窗外吹来软软的微风。这些天娜娜已经坐起来,可以走动了,只是身子仍感虚弱。她睁开眼睛,问:
“谁来了?”
佐爱正要回答,达格内已经闯了进来自报姓名。娜娜在枕头上支起身子,遣开女仆,说道:
“怎么,是你!今天可是你结婚的大喜日子……出什么事了吗?”
他站在卧室中央,一时看不清光线幽暗的环境,过了一会,才走到娜娜身边。他穿着礼服,颈系领带,手戴白色手套,连声说:
是呀,不错,正是我……你不记得了吗?”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达格内只好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坦白了来意:
“哎,请接收吧,我谢大媒来啦——我来献上初夜的童贞。”
他站在床边,娜娜伸出赤裸的胳膊把他揽在怀里,笑得浑身发颤,几乎笑出了眼泪,她觉得他太可爱了。
“啊唷!这个咪咪,多么有趣!你居然记住这件事,我早就忘了!这么说,你是出了教堂就溜到这儿来了。真的,你身上还有圣香味呢……吻吻我,使点劲,我的咪咪!来吧,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啦。”
幽暗的卧室仍残存淡淡的乙醚味,他们柔媚的笑声忽然停止。一股强烈的暖风掀得窗帘鼓了起来,大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由于时间匆促,他们交欢之后戏谑几句便分开了。冷餐酒会结束后,达格内马上偕同妻子出发度蜜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