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5)
“上帝会接受你的祈求的,亲爱的,”米法庄严地说,“别担心,皇帝健康得很哪。”
对娜娜发表的议论他很赞赏,在这方面可谓气味相投。旺德夫尔和于贡上尉也口沫横飞的讥笑那些贱民们,他们只会乱起哄,一见刺刀,就四散逃奔。只有乔治,整个晚上都脸色苍白,心情悒闷。
“这孩子是怎么啦?”娜娜发现他愁眉不展,问道。
“我吗?没有什么,我在听你们说话呢。”他低声说。
其实他心里很不舒服。离开饭桌时,他听见菲力浦和娜娜嘻笑自若,现在又是菲力浦而不是他坐在娜娜身边,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觉胸口胀闷得要爆裂开来。他不能容忍菲力浦和她挨在一起坐,一种搀杂着羞耻的念头紧紧压着他,使他十分苦恼。他瞧不起萨丹,因为她同时接纳斯蒂涅、米法、娜娜和其他人的狎弄,以此类推,想到菲力浦难免有一天摸上娜娜,心里便燃起一股怒火,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
“来,把珍宝抱去。”娜娜为了安慰他,把睡在她怀里小狗递给他。
这样一来,乔治又快活了,因为小狗身上还有娜娜的体温,就像搂着她身体的一部分。
大家的谈话又扯到旺德夫尔身上,他昨晚在皇家俱乐部赌输了一大笔钱,从来不赌钱的米法听了大吃一惊。巴黎已经盛传旺德夫尔即将破产,他本人提起此事却是置之一笑。他认为怎样死法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要死得漂亮。娜娜不久前已注意到他的情绪不大正常,嘴边的皱纹往下垂,清澈的眼睛闪烁不定。但他仍维持着傲慢的贵族气派,他这个家族已经败落,可还死撑住精致潇洒的派头。他的脑子早被嫖赌耗干,这种傲慢的气派,无非是垂危时的回光返照罢了。有一天夜里,他睡在娜娜的身边,对她说了一番可怕的话,把她吓懵了。他说,等他把所有财产耗尽之时,他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火自焚,和马同归于尽。他现在惟一指望一匹名叫吕西昂的马能为他挽回一切,他正在训练这匹马,准备参加赛马大会,夺取巴黎大奖。他现在就是寄希望于这匹马才活了下来,这马也维系着已经动摇了的信誉。娜娜每次向他索要东西,他便把日期推到六月,等吕西昂获奖再付。
“得了吧!”娜娜开玩笑说,“它如果输了呢,它在比赛中还得把别的马统统淘汰了才能获头奖呀。”
他神秘地笑笑作为回答。随后,他又笑着说道: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我有一匹候补的小母马,我擅自把你的名字给了它,娜娜,娜娜,这名字叫起来多响亮。你不生气吧?”
“生气,为什么?”她问道,其实心里十分高兴。
他们继续谈天,有人谈到最近要处决一名囚犯,娜娜说她很想去看看。这时,萨丹出现在梳妆室的门口,请她进去。她马上站起来,留下这几位先生懒洋洋地坐着,一边吸雪茄一边谈论,一个酗酒的杀人犯,应如何定刑?梳妆室里,原来是佐爱倒在椅子上正哭得十分伤心,萨丹怎么劝也劝不住。
“怎么回事?”娜莫明其妙,问道。
“喂,亲爱的,你来劝劝她吧!”萨丹说,“我已经劝了二十分钟了……她哭是因为你骂她是蠢货。”
“是的,太太……这太叫我难受了,太难受了”佐爱抽抽噎噎地说,一阵呜咽哽住嗓子。
娜娜见她哭得这样伤心,立刻就心软了。她温言细语安慰她,佐爱仍不消气,娜娜就蹲下来,搂住她的腰,亲切地说:
“哎,你真糊涂,我刚才说的“蠢货”和说别的话,不是一样没有用意吗?这叫我怎么解释呢,刚才我正在气头上,是我的错,你别哭了。”
“我那么爱护太太,”佐爱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说我也总算是为太太尽心竭力……”
娜娜吻了吻她的女仆,而且为了表示并没生她的气,又把自己只穿过三回的一件衣服送给佐爱,她们之间的争吵,总是以送礼为结束的。佐爱用手帕擦着眼泪,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又说,听差们在厨房里也是一个个情绪低落,朱里安和弗朗索瓦吃不下饭,太太这一发脾气,他们全没了胃口。太太听了这话,即赏给他们每人一个金路易以作和解。身边的人不快乐,她也不会好受。
娜娜平息了这场风波,不用为明天再会生事担忧,她高高兴兴准备回客厅去。萨丹走来凑到她耳畔低语,声称如果这些男子再拿她寻开心,她就要走了。她要求她的亲爱的小宝贝今晚把他们全赶走,给他们一点颜色看。而且,只剩下两人,没人打扰多么开心啊!娜娜一听急了,忙说这是不可能的。萨丹就像个宠坏了孩子似的撒起赖来,执拗着非听从她的话不可。
“我要你这样做,听见了没有?把他们全打发走,不然,我立刻就走!”
说完,她走进客厅,在靠窗子的一张长沙发上躺了下去,一动不动的用两只大眼睛盯住娜娜。
那些先生们谈论的结果,他们不赞成犯罪学上的新理论,按照这些脱离现实的理论,某些病态罪犯可以不负刑事责任,那么世上可就没有犯人,而只有病人了。娜娜点头称是,心里却在打算如何把伯爵打发走,只有他一定死赖着不肯离去的。实际上正是如此,菲力浦站起来要走,乔治马上也跟着站起来,他顶怕哥哥会留在后面。旺德夫尔没有立即走,他要观察一下,看看是否碰巧伯爵有公事去办,让出空缺来给他补上。后来看出来伯爵要留下歇宿,既然无望,他便识相地告辞了。当他走向门口的时候,发现萨丹还一直瞪着娜娜,他就猜到是为了什么,他心里高兴,走过去和她握手。
“我们没有惹恼你吧?嗯?”他低声说,“请原谅我,说真的,你和他相比,当然是你的魅力更大喽!”
萨丹不屑搭理,始终盯着娜娜和留下来的伯爵。米法这时已毫无拘束地过来坐在娜娜身边,拉起她的手指亲吻起来。娜娜急于脱身,就问他的女儿的身体是否好些了。前一夜他曾抱怨说这孩子多愁善感,他在家里毫无乐趣,他的太太总不在家,女儿冷冰冰的,一声不吭。娜娜对他这一类的家庭问题,常给他出出点子,使他得到慰藉。所以现在又向她诉起苦来。她忽然想起她答应过达格内的话来。
“你为什么不把她嫁出去?”她说,接着她就鼓起勇气把达格内的名字提出来。伯爵一听这名字就来了气,听了娜娜上次说的那些话,他是绝不会把女儿嫁给这种人的!
她装出惊讶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伯爵的脖子。
“哦!你这个爱吃醋的男人!看你,总得把事情弄个明白呀。上次是因为人家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气坏了,我说的是气话。今天,我觉得很歉疚……”
她从伯爵的肩上遇到了萨丹的瞪视,心中一急,忙把他松开,庄重地说道:
“我的朋友,这门亲事非成全不可。我不愿妨碍你女儿的幸福。这青年很不错,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女婿了。”
于是她夸赞起达格内来。伯爵抓住娜娜的手,不再说不可能了,他再考虑考虑,这件事留待以后再定。说完,他准备上床睡觉,娜娜悄声说,请他原谅,今天不行,她身上不方便,假如他真心爱她,就不要勉强她。但伯爵坚持要留下,娜娜有点心软,但又遇到萨丹的瞪视,于是又强硬起来。不行,这事不必再谈。伯爵十分难过,满脸沮丧,站起来找他的帽子。走到门口,他触到口袋里的匣子,想起了那条蓝宝石项链,他原想把它藏在被窝里,叫娜娜先上床,一伸腿就会碰到,这是小学生想让对方惊喜的送礼办法,他吃饭时就酝酿了这个主意。现在被出其不意的打发走,他懊丧苦闷至极,就生硬地把匣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娜娜问。“啊!蓝宝石……哈,对了,正是我要的那条项链。你真可爱!告诉我,亲爱的,你相信这准是我看到的那一条吗?摆在橱窗里似乎比现在更好看。”
他得到的回报,不过如此,她还是把他赶走了。他看见萨丹躺在那里,默默地期待,于是,他看了这两个女人一眼,便顺从地走下楼。不等大厅的门关上,萨丹已搂住娜娜的腰,又跳又唱,然后奔向窗口。
“快来看看他在街上的那个熊样!”
两个女人倚在窗帘阴影处的铁栏杆向外面望着。钟敲一点,维里叶大街空荡荡地不见人影,路边的煤气灯一直延向远方,消失在三月湿冷的夜色中。寒风冷雨一阵阵的扫过来。大街的两边有一块块的空地,看上去像黑暗的洞穴,建筑工地的绞手架耸立在朦胧昏暗的天色下。米法微弯着腰,沿着潮湿的人行道踽踽独行,连影子都似乎带着哀愁。她们看了相对大笑。娜娜忽然惊叫一声,制止了萨丹的狂笑。
“小心,警察来了!”
她们马上忍住笑声,隐隐怀着惧意,望着从街那边迈着整齐步伐迎面走来的黑影。尽管娜娜现在住的是豪华的环境,过的是一呼百诺的显赫生活,可是仍然害怕警察,忌讳人家提及警察,正如忌讳死亡一样。警察抬头望了望她的房子,她觉得特别不自在。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倘若他们听见两个女人在深夜里纵声大笑,很容易以为她们是妓女。萨丹微微发抖,把身子紧紧挤着娜娜。但她们并没有离开窗口,不久,只见远远出现一盏灯笼,灯光在一处处水洼中跳动,慢慢的从远而近,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原来那是个捡破烂的老妇人,提着灯在阴沟里捞东西。萨丹一眼认出她。
“哎呀,”萨丹叫道,“原来是波玛蕾王后,扛着她的柳条筐!”
一阵冷风卷起湿雾,扑到她们的脸上。萨丹把此人的故事,讲述给她情人听。嗨!她从前可是个艳冠群芳的妓女,名噪巴黎,她性感,泼辣大胆,男人任她摆布,多少大人物在她的楼梯上俯首饮泣!可是,现在呢,她酗酒成性,她周围的女人为了逗乐,总是灌她喝烈性的苦艾酒,以博众人一笑。街上的儿童向她扔石头。总之,她已是穷困潦倒,一蹶不振,一代倾城名妓栽到粪堆里!娜娜听得浑身冰凉。
“我让你看看。”萨丹又说。
她于是学男人那样吹了一声口哨。那个捡破烂的老女人正走到窗下,仰起脸,在灯笼的黄光下,但见她发青的脸上布满长条的伤痕,没牙的瘪嘴像个黑洞,眼睛又红又肿。身上的衣衫褴褛,头巾已成碎片。娜娜一见这个老妇的可怕形象,这个为酒色沉溺的老娼,忽然一件旧事重现脑际,她仿佛在黑影里看见了夏蒙古堡,看见伊尔玛这个享有遐龄和尊荣的妓女,正沿着她的古堡的石阶拾级而下,一群村民恭谨敬礼的情景。窗下的丑老太婆抬头没有看见什么,萨丹又吹了一声口哨,戏弄于她。
“别吹啦,警察又来了!”娜娜悄声说,声调都变了,“快进屋吧,我的宝贝。”
整齐的步伐又走了回来。她们赶紧关上窗。娜娜打着颤,头发潮湿,回头乍见她的客厅,顿觉眼前一亮,恍若置身于陌生的环境。扑面而来的温暖、芬芳的气息,引起一阵惊喜交集的幸福感。这个地方,处处是名贵的东西,古色古香的家具、绸缎、绣金线的料子、象牙、铜器等等,一切都沉睡在玫瑰色的灯影里。整座府第显出富丽显赫的气派。客厅的堂皇华美,饭厅的宽敞明亮,楼梯的雅静宽阔,地毯和座位的柔软舒适,这些都体现了她自我膨胀、支配欲和享受欲的膨胀,是她占有一切以便摧毁一切的欲望。此时,她特别感觉到本身的性别的征服力量,从前可没有这样深刻的体验。她慢慢地浏览了四周,之后,俨然以严肃的哲学家的神气说了一句:
“归根结底,,趁年轻多多享受生活的乐趣,才是最正确的!”
萨丹正在卧室的熊皮上打滚,向她催促道:“喂,来呀!快来呀!”
娜娜到梳妆室脱去衣服,为了尽快投进萨丹的怀抱,她解开厚厚的金发,凑在银盘上使劲甩着,长长的发夹像一阵冰雹似的抖落在闪亮的盘子里,敲出清脆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