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蒙马特尔区维虹街五楼的一个小套间里。娜娜和方唐邀了几个朋友来过三王来朝节,大家吃点心,谁在点心中吃到蚕豆,便交好运。他俩迁入新居才三天,这也是欢庆乔迁之喜的酒宴。
他们原先并无同居的打算,在蜜月的新鲜劲儿和冲动中突然作出这决定。就在她怒骂伯爵和斯蒂涅,恶狠狠地把他们轰出门的翌日,娜娜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崩坍了。她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债主们会涌进她的前厅,干涉她的卖笑生涯,扬言要拍卖屋内的一切家具,如果她仍然意气用事的话。为了夺回一些家具,势必要大伤脑筋,争吵不休,她宁愿把现有的一切都扔掉。此外她已住腻了奥斯曼大街的住宅。这几间漆成金色的大房间实在难看死了。与方唐打得火热之际,她渴望拥有一个明亮的寝室,这曾是她从前做卖花姑娘时的憧憬。
那时,她只希望有一个带穿衣镜的红木衣柜,一张挂蓝色棱纹布的床。于是,两天之中,她卖掉了她所能弄出来的一切,如小摆设和珠宝首饰等,带着一万法郎逃之夭夭,甚至没和看门人打声招呼,就如潜水人或者逃亡者,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这样一来,男人们便不能来缠她了。方唐很好,他不违拗她的意愿,她要怎样就怎样,完全是她的好搭档。他手头也有七千法郎左右,他答应把这笔钱和娜娜的一万法郎合起来用,尽管人家说他吝啬。他们认为这是一笔成家的可靠资金。从此,两人都从这笔储金里取款使用。在维虹街租了两个房间,购置了家具,像老朋友似的分享一切。同居的初期,小日子过得很甜蜜。
三王来朝节的晚上,列拉太太带着小路易第一个到来。方唐还没有回来,列拉太太没有讳言她的担扰:看着侄女放弃了发财机会,她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啊!姑妈,我多么爱他哟!”娜娜嚷道,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漂亮的动作。
这句话对列拉太太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她的眼睛湿润了。
“你这话倒是真的,”她坚信不移地说,“爱情高于一切!”
房间太雅致,她呼呼咋咋的赞声不绝,娜娜领她参观了卧室,饭厅,一直看到厨房。房间不是很宽敞,但重新漆过,换过墙纸,阳光亮灿灿地照了进来。
列拉太太把小路易留在厨房里,看女佣人烤母鸡,自己拉娜娜留在卧室,她要和侄女讲几句心腹话,因为佐爱找过她。佐爱出于对女主人的忠诚,义无反顾留在原来的岗位上。太太以后会付工钱给她的,她用不着担心。佐爱在奥斯曼大街那乱七八糟的旧居里应付债主,体面地撤退,抢救出一些劫后残存的东西。她回答债主们,太太出门旅行去了,对太太的地址守口如瓶。她怕被人跟踪,甚至不敢到太太的新居。然而,今天早上,她跑到列拉太太家去了,因为发生了新情况。昨天晚上,债主们又来了,有地毯商、煤炭商,还有洗衣妇,他们提出债务可以缓清,甚至还可以借太太一大笔钱,只要太太回旧居来,不做傻事。姑妈转述了佐爱的忠告,还说肯定有一位先生在幕后出点子。
“我绝不会那样做的!”娜娜愤激地说,“这些买卖人真卑鄙!难道他们以为我会卖身还他们的债?……你知道,我宁可饿死也不会欺骗方唐!”
“我也是这样回答的,”列拉太太说,“我的侄女心地太好了。”
娜娜得知她的别墅“迷鸟居”被卖掉了,而且是拉博德特用贱价为卡萝莉娜?埃凯买去,十分恼火。她对那帮人特别气愤,尽管她们装模作样,其实她们是真正的婊子。哼!是的,她比她们任何一个都要高贵!
“她们尽可以吹牛,”她说,“金钱永远不能给她们真正的幸福……而且,你看,我现在太幸福了,我已经忘了这帮人是死是活。”
这时,马卢瓦太太进来了,戴一顶古怪的帽子,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形状。大家见了面都很高兴。她解释说,以前的豪华排场使她拘谨,现在她可以不时地来打打牌了。她们再次参观了房间。在厨房里,当着正在给烤鸡浇卤汁的女佣,娜娜大谈节约开支,雇个女佣太花钱,她想自己做家务。小路易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个烤箱。
外面传来说话声。是方唐带了博斯克、普律利埃尔来了。现在可以入席了。娜娜第三次领客人参观房间的时候,肉汤已经端了上来。
“呀,孩子们,你们这儿真不错哩!”博斯克不住口地称赞。其实他只是为了讨好请他吃饭的伙计,他对这个所谓“香巢”并不感兴趣。
在卧室里,他又大唱赞歌。平时,他视女人为畜牲。哪个男人为这些肮脏的畜牲操心受累,他就十分愤慨,这是他惟一的愤慨,他对世界抱着这种醉汉式的蔑视。
“呀!伙计,”他眨了眨眼睛,接着又说,“你们偷偷地筑了这个‘香巢’……说真的,你们做得对,这儿真舒服。上帝作证,我们会常来看你们的!”小路易骑着扫帚走进来,普律利埃尔不怀好意地调侃道:
“啊!你们已经有了娃娃啦?”
话说得真逗,列拉太太和马卢瓦太太笑弯了腰。娜娜没有生气,还温柔地笑着说:“可惜不是呢。”为了孩子和自己,她宁愿方唐是孩子的爹,但可能以后他们会生一个的。方唐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抱起小路易逗他玩,还学他的口吻说话。
“这没关系,他爱他的小爸爸……小坏蛋,叫我爸爸!”
“爸爸…爸爸……”孩子结结巴巴地叫。
大家摸他,亲他。博斯克不耐烦了,说该入席了,这才是正经事呢。娜娜请求客人们允许小路易坐在她身边。晚饭吃得很快活。博斯克坐在孩子的另一边,他很烦,他要提防碟子不给孩子弄翻。列拉太太也使他讨厌,她情绪激动,讲了不少悄悄话,说有身份的先生还在追求娜娜。有两次,她泪湿的脸,几乎靠到他身上来了,他不得不把她的膝盖推开。普律利埃尔对马卢瓦太太也很没礼貌,一次也没给她递过菜。他心里只有娜娜,看见娜娜紧挨方唐,他觉得酸溜溜的。这一对情侣连连接吻,令人生厌,他们不管请客的习俗,两个人竟紧靠着坐在一起。
“见鬼!吃吧,你们有的是时间!”斯博克嘴里塞满食物,一再对他们嘀咕,“我们走了以后你们再吻不好吗?”
娜娜不能克制,她已经如痴如狂地堕入爱河了。她脸上红扑扑的,有如处子,满含娇笑,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方唐,用各种昵称叫唤他:“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猫咪。”每次他给她倒水或递盐,她便俯下身来,吻他的嘴唇、眼睛、耳朵……方唐责备她时,她就灵巧地装出被打的猫那样柔顺、谦卑,偷偷抓住他的手不放,亲了又亲。她非得触摸他的身上某一部分不可。方唐则装腔作势由她爱抚。他的大鼻子因肉欲的快感而一耸一耸的。娜娜这个雪白、丰腴、美貌姑娘的虔诚的爱,使这个山羊嘴脸,滑稽丑陋的男人得意非凡,他也不时回报她一个吻,就如享有一切快乐而显得和气的人那样。
“喂!你们俩真扫兴!”普律利埃尔嚷道,“你给我从这儿滚开!”
他推开方唐,把自己的餐具换了过去,坐到娜娜身边。大家一阵欢呼,鼓起掌来,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方唐装出沮丧的样子,摆出火神哭求爱神的古怪表情。普律利埃尔马上向娜娜大献殷勤,在桌子底下碰娜娜的脚,娜娜踹了他一下,叫他安分些。不,她当然不会和他睡觉的。以前她因为他的脸蛋漂亮,对他有点好感,现在,她讨厌他了。如果他再装作捡餐巾捏她一把的话,她就把玻璃杯扔到他的脸上去了。晚会过得还是愉快的。大家很自然谈到游艺剧院。波尔德那夫这混蛋怎么还不死?他的心脏病又发作了,痛得不得了,路也走不动。昨晚排练的时候,他还不住地骂西蒙娜呢。他要是死了,艺员们不会为他流泪的!娜娜说,如果他来请她演戏,她会断然拒绝。她还说她再也不会演戏了,剧院及不上她的小家。方唐呢,新戏里没有他的角色,正在排练的戏里也没有他,于是他也吹嘘他的幸福和自由,晚上和他的小猫咪跷起脚烤火,共度良宵。
大家分吃了三王点心。蚕豆落在列拉太太那里,她把它放进博斯克的杯里。于是大家叫嚷:“国王喝酒!国王喝酒!”娜娜在众人欢快的喧闹声中,走过去搂住方唐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在他耳畔悄语。普律利埃尔带着美男子的微笑生气地叫道,说他们这样违反了游戏规则。小路易躺在两张椅子上睡着了。将近午夜一时,大家才告辞,一边下楼一边大声喊再见。
连着三个星期,这对情人的日子过得确实消魂。娜娜仿佛又体会到她第一次穿绸袍时的欢欣惊喜的心情。她深居简出,品尝着清静简朴生活的乐趣。一天,她大清早亲自下楼到拉?罗什富科市场买鱼,与她从前的理发师弗朗西斯不期而遇。他仍是老样子,穿戴整齐,上好的料子做的内衣,无可挑剔的礼服。而她却穿着晨衣,头发蓬乱,足踏旧鞋,这副模样被他在街上撞见,她觉得丢脸。但他很有分寸,显得更有礼貌,也没问什么,装作以为太太出外旅行。“咳,太太这次决意出门旅行,使得多少人伤心呀!大家认为这是一种损失。”娜娜出于好奇,忘了刚才自己的狼狈相,向他打听情况。
市场人多拥挤,她推他到一家住户的门口,与他面对面站着,手里拎着小菜篮。她这一走,大家有什么议论?我的天!请他理发的太太们议论纷纷,说东道西的,总之,引起了轩然大波。斯蒂涅呢?斯蒂涅先生处境很不妙,如果他再做不成一笔买卖,最终就有好戏看啦。达格内呢?啊,他很好。他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娜娜回首前尘未免有感于怀,她张了张嘴,还想问米法的近况,却又欲言又止。弗朗西斯会意地一笑,主动说了出来。至于伯爵先生,说起来可怜,太太走后,他痛苦极了,仿佛灵魂在受煎熬,凡是太太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找过。最后,米侬先生遇见他,把他带到了家里。这消息使娜娜笑了一阵子,但笑得很勉强。
“哦,原来现在他和萝丝在一起了。”她说,“弗朗西斯,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看,这个伪君子!他已养成习惯了,连一个星期都熬不住啦!他还对我发誓,除了我,他再不去找别的女人了!”
她心里气极了。
“他是我不要才剩下来的,”她接着说,“让萝丝捡去好了!哦,我明白了,因为我抢走了她的那个混蛋斯蒂涅,她要报复我……把一个被我踢出门外的男人勾引到自己的家里,也真够狡猾的!”
“米侬先生说的可不一样。他说,是伯爵先生赶你……是的,他说的更难听呢,是伯爵一脚踢在你的屁股上……”
娜娜登时气白了脸。
“嗯?什么?”她叫起来,“他踢我的屁股?……这谣言也太过分了吧!事实上,我的宝贝,是我把这王八踢下楼去的!他是王八,你要知道这个。他的伯爵夫人和许多男人私通,甚至包括那个无赖福什里……米侬到街上为他的丑老婆拉客,他老婆太瘦了,没人要!……多卑鄙啊!”
她气噎咽喉,停下来喘气。
“啊!他们居然说这些……好吧!我的小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们,我……你肯和我一起去吗?……是的,我一定去,我们且看他们还敢不敢说踢在我的屁股上……踢我?我从来没挨过任何人的打,谁也不敢打我,你知道吗?如果哪个男人碰我一根指头,我会把他打得粉碎!”
她平静下来。总之,他们要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他们连她的鞋底泥也不如,骂他们还嫌脏了嘴哩,反正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弗朗西斯说着说着态度就随便了许多,看她穿着晨衣出来忙家务,临走时给她几句忠告。她不应该为了一时的痴情牺牲一切,这是错的,一时的痴情会毁掉前程的。她低头听着。他神色沉痛,仿佛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不忍心眼看这个美貌的姑娘糟塌自己。
“嗯,那是我自己的事,”她终于说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我亲爱的。”
她握了握他的手,他的衣装尽管很整洁,但手却有点油腻。然后她去买鱼了。这一整天,关于一脚踢在她屁股上的那段话总是萦回脑际。她甚至把这件事告诉了方唐,还摆出一副不能忍受别人碰一指头的女强人的样子。方唐自以为见识卓群,宣称所有上流社会的男人都是禽兽,应当蔑视他们。从此,娜娜从心里瞧不起上流社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