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娜娜果然出现在走廊里,穿上女鱼贩子的戏服,手臂和脸涂得白白的,眼睛下面抹得通红。她没有进休息室,只向米侬和福什里点点头。
“你们好!”
只有米侬握了握她伸出来的手。娜娜大模大样地继续走她的路,女服装员跟在她后面,不时弯下腰给她整理裙子上的褶子。在服装员后面压阵的是萨丹。她尽量表现的规规矩矩,但心里早已不胜厌烦。
“斯特涅泥?”米侬突然问。
“斯特涅先生昨天动身到卢瓦雷省去了,”巴里约回答,他正要回到舞台上去,“我想他是要在那儿买一幢乡间别墅。”
“哦!对了,我知道,那是为娜娜买的。”
米侬沉下脸来。这个斯特涅,他以前曾许过愿,要买一座公馆给萝丝的!算了,犯不着结冤家,重新找机会就是了。米侬担着心事,他一直不愿放弃,他在室内踱来踱去。现在只剩下他和福什里,记者感到疲乏,在大沙发椅躺下,闭目养神,米侬每次走过他身边,都要扫视他一下,每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米侬根本不屑于打他,没人欣赏这场面,何苦白费劲?扮演吃醋丈夫,以此取乐,他也觉得太无聊了。福什里暂免拍打也暗自高兴,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炉火前,两眼朝上,从睛雨表一直望到挂钟。米侬踱至鲍狄埃的胸像前面,心不在焉地望着它。然后转身走到窗前。窗外的院子就如黑糊糊的洞口。雨停了,室内一片沉寂。炉内的炽炭和煤气灯的火焰使这静寂更显深沉。后台没有一点声音。楼梯和走廊静悄悄的。这是剧终之前令人窒息的平静。而台上的全体演员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演唱,戏已接近尾声。空荡荡的休息室却在“嗡嗡”的闷钝声中沉沉入睡。
“哼!这些混蛋!”突然响起波尔德那夫沙哑的吼叫声。
他刚到门口就破口大骂两个群众演员,这两个演员傻得差点在台上跌倒。他看见米侬和福什里,就向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一件事:王子提出要在幕间休息时到娜娜的化装室向她表示祝贺。波尔德那夫领米侬和福什里往舞台方向走去,遇见了舞台监督。
“给我处罚费尔南德和玛丽娅这两个窝囊废!”波尔德那夫余怒未消,说道。
他冷静下来,用手帕抹抹脸,恢复高贵父亲的尊严,接着说:
“我去迎接王子殿下。”
幕在热烈持久的掌声中降落,排灯熄灭,舞台昏暗,演员马上如鸟兽散,演员和群众演员急急退回休息室。布景工人迅速撤景。西蒙娜和克拉莉丝仍留在舞台后面,悄悄地交谈。演出的时候,她们趁没有台词的空隙商量了一件事:克拉莉丝经过缜密的考虑,觉得还是不见埃克托尔为好。埃克托尔始终犹疑不决,是否放弃她而去跟嘉嘉相好。她托西蒙娜去对他说,不能这样死缠着一个女人。西蒙娜答允了。
于是,戏服未卸的西蒙娜披上皮袄就走下那座狭隘的旋转梯,梯级上满是油垢,墙上也湿漉漉的,楼梯通往门房。门房位于演员专用梯与经理专用梯之间,左右两边由玻璃隔板封闭着,就如一盏透明的大灯笼,里面点着明亮的煤气灯。一个书架堆满信笺和报纸。桌上有几束待送的鲜花,旁边是一堆被人遗忘了的脏盆子和一件女式旧衬衣,女门房正在那里补扣眼。在这间凌乱肮脏的小室里,却坐着几位上流社会的先生,戴着手套,衣冠楚楚,坐在四张铺着草垫的旧椅上,一副耐心而又无奈的样子。每当布隆太太带着答复从楼梯下来时,他们便猛地转过头去。她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小伙子,他快步奔往前厅,在煤气灯下展开来看,可他看到的依然是那句老话:“亲爱的,今晚不行,我已有约。”他的脸发白,这话他在此地不知读过多少次了。埃克托尔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椅子上,在桌子和火炉之间;他似乎决定在这儿过夜,然而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他赶快把长腿缩了回去,因为正有一窝小黑猫亲热地围着他,而那只母猫蹲在一旁,黄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
“咦,是你,西蒙娜小姐,有事吗?”女门房问道。
西蒙娜请她把埃克托尔叫出来。可是女门房不能马上应命,她在楼梯底下,在一个像壁柜似的地方开了小酒吧,幕间休息时,群众演员下楼来喝上两口。现在有五六条大汉,穿着“黑球”咖啡馆的奇装异服正在那里喝酒,他们口干舌燥,时间又紧,催得布隆太太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柜里点着灯,看得见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几块搁板,上面是几瓶开了封的酒。这个存放木炭的角落,门一开,立刻就有一股浓烈的酒味飘出来,混杂着小室里的残羹剩菜的气味和桌上鲜花扑鼻的香味。
女门房打发了那几个顾客,问道:
“你是说,你要找的是那边那个棕发的小个子吗?”
“不,别胡说!”西蒙娜说,“是火炉旁边的瘦个子,你的母猫正在嗅他的裤子的那一个。”
女门房把埃克托尔叫到前厅。其余的继续乖乖地等着,忍受着窒闷的煎熬。那几个群众演员沿着楼梯在喝酒,扯着沙哑的嗓子在说笑打闹,都带有几分酒意了。
舞台上,波尔德那夫正冲着布景工发火。他们动作太慢,简直是故意捣乱,好让一块屏风背景之类砸到王子头上。
“拉上去!拉上去!”工头吆喝。
终于,布景幕布拉上去了,舞台畅通无阻了。一直盯住福什里不放的米侬,瞅空又重施他的伎俩。他用长臂挟住福什里,喊道:
“当心!这根柱子差点砸到你身上啦!”
他把福什里推来搡去,使劲摇撼,然后把他掼在地上。布景工哄然大笑。福什里气白了脸,嘴唇哆嗦,正待发作。这时,米侬又装出老好人的模样,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几乎没把他拍成两截,嘴里不停地说:
“我这是关心你的安全,真的……哎呀,如果你遭遇不测,我可惨了!”
这时,有人低声叫喊:“王子!王子!”人们的目光转向剧场门口,可是只看见波尔德那夫壮圆的背和肥胖的脖子随着不断地点头哈腰而弯下去又鼓起来。接着,王子出现了。他魁梧,结实,金黄色的胡子,白皙红润的皮肤,一副强健而风流倜傥的派头,裁剪极其考究适体的礼服显露出发达的四肢。尾随在后的是米法和舒阿尔侯爵,剧场的这个角落很暗,这一群人淹没在移动着的巨大的暗影中,波尔德那夫对王后的儿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极尽殷勤小心,装出受宠若惊的激动样子,用发颤的声音,不住地说:
“请殿下走这边……殿下请当心,请殿下赏光,随我来……”
王子不慌不忙地,饶有兴味地放慢脚步,观看布景工操作。他们刚把照明灯放下来,这排灯用铁丝网罩着,挂在高空,射出大片光芒照耀着舞台。米法从来没有到过剧场的后台,感到十分惊奇;他觉得不自在,还有点儿嫌恶和恐惧。他举头仰望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那儿还有照明灯,灯火都捻小了,好像一簇蓝色的小星星在空中闪烁。空中乱七八糟的,全是布景架、粗细不一的绳子、横梁和幕布。幕布在空中展开,宛如晾晒着的大幅床单。
“放!”工头猛地大喝一声。
王子关照伯爵当心,因为幕布在下降了。现在正装第三幕的布景,这是埃特纳山的山洞。一些人把桅杆插进滑槽,另外一些人把靠在后台墙上的木框拿过来,用粗绳捆在桅杆上。舞台尽头,为了取得火神灼热的锻铁炉能发射出火光的效果,照明工人装了一个灯具撑架,上面点着许多罩着红玻璃的灯头。这儿是一片纷繁杂乱,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忙乱,实际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安排好的。唯独负责揭示台词的人在慢慢地踱步,活动腿脚。
“殿下太赏脸了,”波尔德那夫连连哈腰,“敝院狭小,但我们尽力而为……现在,请殿下屈尊随我来……”
米法伯爵已经向化装室的走廊走去。舞台上一个相当陡的斜坡着实令他吃了一惊,因为脚下的木板是活动的。从槽缝可以看见下面煤气灯在燃烧;一派地下生活的情景:深邃而黑暗,人的声音与空气的吹动,从地下升上来,就像空谷传音似的。当他往上走时,一个意外情景使他停了下来。两个小妇人,穿着第三幕的戏装,在帷幕的孔眼前谈天。其中一个往前探着的身子,用手指把孔眼抠大,为的是往台下看得清楚一点,她在观众席里寻觅熟人。
“我看见他了,”她突然嚷起来,“呀!瞧他那副嘴脸!”
波尔德那夫气极了,真恨不得朝她的屁股踹一脚。王子却微微一笑,他听到这句话显得愉快,兴奋。他温柔地注视着那个根本不把王子殿下放在眼里的小妇人,而她却放肆地嘻笑着。波尔德那夫赶紧请王子跟他走。米法伯爵汗津津的,摘去了帽子。最使他难受的,是令人窒息的空气,又闷热又挤塞,还有混杂了煤气的臭味,布景的胶水味,黑暗角落的脏臭味……走廊里,更是催人欲呕的各种气味冲鼻而来,那都是从化装室散发出来的。伯爵经过楼梯间下面的时候,他向里面扫了一眼,被突然释放出来的强光和炽热,弄得颈背灼热而大吃一惊。上面,脸盆声、笑声、喊声和砰砰嘭嘭的开门关门声响成一片,透出一股女人的气味,化妆品的麝香味混合着头发难闻的气味。伯爵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脚步,像逃似的走了。他从火热的洞口,窥视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皮肤微微战栗起来。
“咳!戏院真是个奇异的地方。”德?舒阿尔侯爵说道。他像回到自己的家似的兴奋。
波尔德那夫终于来到走廊尽头娜娜的化装室门口。他不慌不忙地把门打开,自己闪到一边,毕恭毕敬地说:
“殿下请进……”
突然,有个女人惊叫一声,只见娜娜裸着上半身闪到一块帷幕后面,正在替她擦拭身子的服装员举着毛巾愣在那里。
“唷!你们这样闯进来太不像话了!”躲在里面的娜娜喊道,“别进来,你们看,是不该进来的!”
波尔德那夫对她的躲避大为不满。
“别躲嘛,亲爱的,不要紧的,”他说,“这是王子殿下,出来吧,别耍孩子脾气了。”
她不肯出来,她还在受惊呢,但已经笑了。于是,波尔德那夫用长辈半恼半怜的口吻说道:
“我的天!这些先生很知道女人是什么样,他们不会把你吃掉的。”
“这可不一定。”王子诙谐地说。
大家都笑了,笑得很夸张,显然为了奉承王子。这话真是妙不可言,完全是巴黎式的妙语,波尔德那夫如是说。娜娜没有哼声,帷幕动了动,她是下决心了。这时,两颊涨得通红的米法打量起这间化装室来。这是一间正方形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屋里挂满浅栗色的布料,帷幕用的也是这种布料,挂在铜杆上,在屋子尽头围了一个小单间。两扇大窗户对着剧院的庭院。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一堵斑斑驳驳的墙,在夜里,玻璃窗在那窗上投下黄色的方块光影。大穿衣镜对着一张白色大理石梳妆台。台上乱七八糟地摆着水晶瓶、香粉盒之类的东西。
伯爵走近穿衣镜,发现自己脸色绯红,额上沁出点点汗珠。他垂下眼睑,站在梳妆台前,那上面搁着脸盆,盆里盛满肥皂水,零乱的象牙小用具,湿漉漉的海绵,他出了好一会儿神。第一回去奥斯曼大街访问娜娜,他感觉到的那种晕眩现在又袭击他了。他觉得脚下厚地毯在发软,梳妆台与穿衣镜旁的灯光的火焰似乎在他的太阳穴周围咝咝发响。他害怕自己会在这充满女人味的房间里晕倒。这气味在低而窄的空间显得更浓烈,更炽热。他赶快在两个窗户之间的软沙发上坐下,但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边,他不再去看桌上的玩艺,目光呆滞,想起他房里曾放了一束凋谢的晚香玉,几乎没把他薰死。这种花枯萎时,会散发出人体似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