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珏……”女子呢喃着那个刺痛心扉的名字,追了两三步,无奈那黑衣人影离去得太快,眨眼间消逝在人群中。
兴许是看错了呢,女子心想。转身走过一条街巷,往三叠泉客栈而去。
三叠泉客栈的后院门口,有两个岳家的家丁看守,看来岳老爷真是上心。女子上前打了个招呼,很是和蔼的样子,“辛苦两位小哥了,我进去和姐姐们收拾一下,约莫晚上就能搬到府上,到时候还要麻烦两位。”女子语气相当谦卑,直说得两位小哥都有些不好意思,闹着头呵呵憨笑两声,女子也陪着呵呵笑着,“只是我两位姐姐不喜见生人,如果两位不甚冒犯了,或是什么人不小心冒犯了,你们生不如死的时候,就对不住了。”饶是岳家庄两位得力家丁,也被她这皮笑肉不笑的一番告诫给吓到了,石像般愣在那里,嘴里塞得下一只鸡蛋。怪只怪她们装扮的这尹家三姐妹在江湖上的名声太过吓人,当然,如果她们不吓人,不久很容易露馅吗?谁还会扮作她们?
女子仍然和蔼地微笑,抬手推门进了后院。门吱嘎一声,打破了后院的宁静,屋里没有人出声,就像没有人一般。女子穿过青砖铺就的天井,走进朝阳的那件房子,屋子的窗户紧闭,屋里有些黑却没有点灯,床上并排躺着两人,都昏睡着,不省人事。女子在床边站定,望着外侧那个身材魁梧的“二姐”,也没有醒来的迹象,睡在内侧的“大姐”,仿佛也相当平静,病怏怏没有一丝生气。女子挨个检查了他们的脉搏,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在床对面的窗下坐着,脱了鞋,解放自己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双脚,怀个孕啊,真是不容易。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什么声响,是个容易回忆往昔的气氛,女子艰难地想弯下身子揉揉双脚,无奈这个动作太艰难,只好作罢。女子向后靠了靠,尽量让挺着肚子酸痛无比的腰舒服一些,双手扶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快五个月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胎动,这小家伙很活泼,胎动相当频繁。从那天开始,她就再也不舍得丢下这个孩子,甚至常常感到害怕,害怕遇上什么意外,这个孩子又要离开她。她甚至觉得,只要平安生下孩子,只要孩子快乐地长大,以前的种种她都不想去计较了,李浓,看在他给了她这个孩子的份儿上,她甚至很感谢他。虽然孩子生下来会没有父亲,她却觉得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她也是在没有父亲的状态下,活到十二岁的。十二岁之前,她也常常被人欺负,常常因为小朋友的辱骂和人打架,有赢也有输,但是回想过去的生活,她还是最喜欢那几年。而且她又抚了抚肚子,这孩子如此活泼,就算是打架,也一定会打赢的。
母亲当时一个人怀着她有多辛苦,她并不知晓,因为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她还不到交流这些事情的年纪。她最早的记忆就是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在夫子庙卖鸭血粉丝汤,她在母亲身旁踢毽子,等她能够踢百下都不会失误的时候,整条街的小孩子,就再也没人愿意跟她玩儿了,而在那之前,早就没有小孩愿意跟她玩沙包、弹珠、方宝等等。于是,只好答应跟着旁边卖大力丸的老头学认字,他俩都觉得很无聊,那是因为,老头的生意非常不好,一年到头,也卖不出几颗。老头用黄帝内经教她认字,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很有品位,而是因为,他穷得只有两本书,而黄帝内经正是那本不太破的。等她能把黄帝内经倒着背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看懂江南贡院门口的榜文。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对有字的地方很感兴趣,夫子庙附近各大酒楼的楹联都被她拜读一遍之后,女子就毫不犹豫地、闲庭信步地去附近那花红柳绿的一条街晃悠。那里比江南贡院放榜的时候还要热闹,而且是天天那么热闹,处处张灯结彩,酒旗彩带掩蔽着天空,还有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姐姐们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挥舞着彩色的帕子娇羞地大叫,“大爷,上来嘛……”
母亲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儿,果断地将她揍了一顿,然后求旁边卖大力丸的老头继续教她认字,老头听说她去了那条花红柳绿的街,脸色唰得一下就变了,表情痛苦,仿佛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不,是极不好的回忆。周老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一番天人交战的表情之后,竟从怀里抽出了一本比那本黄帝内经还要破的书,闻上去还臭烘烘的。年幼的女子很没涵养地掩住了鼻子,但是母亲揪了揪她的衣领子,示意她听话。女子只好老大不愿意地开始了新的学习。这本书没有封面,内容及其难背,经脉啊,学位啊什么的,她花了半年才背全。当老头终于没有书可以教她的时候,只好从怀里又掏出一套金针。那时候女子还不到六岁,小手上完全没有准头,常常一针把老头扎得整条手臂麻痹掉。如此,就这么过了六年……
周老头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第二天有个胖胖的妇人前来问认不认识个叫周同的,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周老头,很久很久以后,直到女子认识了周孟,才知道周同乃是大恒首屈一指的名医,才知道,那个周同就是那个卖大力丸的周老头。
周老头离开后一年,母亲也去世了,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晨雾还没有散,母亲就被一辆马车撞死在了夫子庙的街头。幼时的女子蹲在母亲旁边,看着鲜血蜿蜒到自己脚下,一时竟忘记了哭泣。愣愣地看着重伤的母亲往自己身边爬了两步,握住了自己小小的手,母亲半边面庞都被鲜血染红,藤萝般的长发有几缕黏在额头,她竟然微笑着,仿佛一点也不疼,一点也不害怕,她颤抖着握住女子的手,絮絮念到,“白衣庵,白衣庵……”然后嘴角就涌出血来,粘在女子手上。
直到现在,女子伸开自己右手掌心,仿佛还是能看见拿道鲜红的血迹,沿着掌心的纹路流转,仿佛沁入了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