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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顾琅番外

顾家的大太太很多年前做梦,梦见红日之下,蛟龙投怀,然后惊醒,招来医生一问,竟然已经有了身孕。

十个月后,顾家的少爷一出生,他的祖父亦是当时顾家的当家人,给他取名为琅,琅是美玉,是君子之德风也,而顾琅也不负众望,随着年岁的增长,全无富贵之家骄奢淫逸之气,一见之下便是让人觉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那一年盛夏,蝉声聒噪,他坐在古宅里细心钻研医术,顾家现任的继承人没有从政没有从商,反倒是从医,从中医到西医,都是孜孜不倦在钻研苦读,仿佛其他的事情都不再重要。

是的,顾琅侍奉双亲孝顺,读书刻苦,更不必说他天分卓佳,几乎是过目不忘,而且出生富贵的他却依然是彬彬有礼,斯文宽厚,无论是对父母老师朋友族人来说,他都是无可挑剔的存在。

就连私生活都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地让人怀疑他的性取向——好罢,事实上,顾琅连一个亲密的朋友都没有。

顾家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在京城里也是赫赫有名不容小觑的存在,古宅在****中依然被保存了下来,古色古香,他住着的院子种着玉兰花,夏日凉风习习,带来一片清香。

暑假来打工的少女端来冰冻的绿豆汤,顾家时至今日依然还是老派作风,她端着白瓷碗在花丛掩映的小路上走来,花香染衣,就是那个瞬间她抬起头,几乎第一眼,就为他心折,如此谦谦君子,时至今日,哪里还看得到?

而顾琅对这个出身贫寒、在暑假来打工的少女似乎也颇有好感,借给她古书,教她阅读,那个少女言语活泼,聪明伶俐,时常可以听见她一言一语与顾琅说着什么,声音清脆如银铃,而顾琅似乎很喜欢她的笑声。

直到八月初,顾琅的父亲将他唤入密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他说起来顾家辉煌的由来,顾家之所以能百年不倒,是因为他们守护着一些人的秘密,接管着他们的财产,历年下来,昔年不过是忠仆的顾家,也已经变成了书香世家,顾氏一族人才鼎盛,借用了人脉和财产,迅速在社会上占领了一席之地。

但是顾家依然忠心耿耿守护着那个秘密,直到他们的后人出现。

“她已经出现了。”顾琅的父亲语重心长,“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家仆了,可是我们顾家世代忠诚,这些事情,我也迟早要交给你。”

顾琅应承下来,然后他的父亲将他带到了宅子的一处院落,种满了花木,还有一池的菡萏,鲤鱼在池塘里嬉戏,池塘边,一个少女坐在旁边喂食,乌发如云,穿着一件很复古的长裙,绣鞋上绣着桃花。

“贺兰姑娘。”顾琅的父亲轻声道,“您今天身体有没有好转一些?”

而那个少女只是茫然地抬起头,对他的声音不闻不问,顾琅的父亲叹口气,对顾琅道:“似乎是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撞到了脑袋,阿琅,她对俗世一无所知,你要教她。”

顾琅轻轻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彼时初见的时候,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是生命空白了那么多年之后终于找到了意义,彼时他对这种莫名的情绪很陌生,完全无法理解。

很久很久以后,等他自己也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之后,他才明白,那也许是作为“辰良”对“采薇”的执念,即便是在渡劫,即便是一步错便会沉溺轮回,修为毁于一旦,他也下意识选择了与贺兰家息息相关的顾家,期间微妙的心思,或许他也要过很久才能够明白。

可是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从长生殿里跌跌撞撞出来,受到了巨大刺激的贺兰采薇,记忆已经十分混乱,她除了记得自己姓贺兰之外,竟然一无所知,她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而就是那个时候,顾琅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细心而耐心的和她说话,让她适应这个世界。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顾琅几乎天天在和她说话——至于那个打工的妹子,对不起,顾琅忘了她很久了,而一个月之后,采薇姑娘依然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于是在顾琅再次问她名字的时候,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一首古诗上,迟疑着道:“青……萝……”

于是贺兰青萝的名字便是如此诞生的。

而采薇……不,是青萝的记忆真的已经混乱到她自己都已经开始遗忘了之后,她才慢慢会在顾琅的逗弄下露出笑颜,于是曾经温润如玉如沐春风的顾琅,就是那个时候被青萝弄得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绝世好男人就这么诞生了。

但是当时青萝妹子的身份好弄,她却对现在的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第一次穿着短裙上街的时候,她紧紧拉住了顾琅的胳膊,目瞪口呆看着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采薇姑娘本质上是一个大胆不羁的人,更是时常视礼教规矩于无物——所以在华美的衣服和琳琅满目的首饰的诱惑下,她很快放开了心扉。

“我以前有一件很漂亮的首饰……”青萝比划了一下,却忽然露出了极为茫然的情绪,“对啊,我以前的首饰……从哪里来的……那件那支嵌红宝石的衔珠凤钗?”

顾琅连忙温言道:“是你家祖传下来的首饰啊。”

“噢,对。”青萝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顾琅心底却是叹了口气,青萝从深山里出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一套白色曲裾之外,只有怀里抱着一个木匣,为了避免她的精神再次出现错乱,他收走了那个木匣,希望等她情绪稳定了一些之后再还给她。

青萝姑娘十六岁,正是应该读高一的时候,但是她除了能看懂繁体竖排的文言文,竟然是连简体字都不认识的,更不必说数学英语化学物理生物了,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顾琅都得给她补课。

历史还好一些,她倒也能记住,其他的完全是一窍不通,至于高考她是怎么混进去的?唔,因为顾家动用了一些人脉关系,把她保送进大学的中文系的——这件事情比较丢脸,所以顾琅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

可是高考刚刚结束,闻到了风声的人就伺机而动,趁着她独自出门的时候,制造了一场意外,本意是希望借着混乱把她掳走,谁知青萝小姑娘时隔多年依然是闹腾……或者说是容易撞邪的性子,她,她自己被车撞了。

从医院醒过来的青萝,更是彻彻底底把什么都给忘干净了。

但是相比于她有时清醒有时迷糊的时候,顾琅倒是觉得她重新开始,或许会幸福很多,所以他把木匣还给了她。

之后的故事,就如大家所知的那样,青萝姑娘终于读到了自己曾经写下的笔记,得知了贺兰家的种种往事,她无法接受亲人不在,独自一人活着的日子,最终决定……独自前往长生殿,再次沉睡。

而苏醒了记忆,安然渡过一劫的辰良,抹去了顾琅曾经的一切存在,重回东海,开始了他漫长而寂寥的,作为神的生涯。

或许应该说,度过此劫的辰良已经从龙君变成了龙神,神的寿命漫长而无趣,他在东海之上,海水一望无垠,多少年之后,东海才会再次变成桑田?他也不知道,他完美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掌管东海的一片海域,他仁慈、宽厚、善良,同样也强大。

可是很多时候,他会忽然想起来自己作为“人”的那段体验,他也许也会想起那个漫长的夏日里,他跟随那个人类父亲绕过回廊,树木苍翠,晚风送来大片清凉,种在小径上的夜来香已经开了,他看见阔别重逢的故人,依然是十六岁的少女模样,茫然而无措地坐在荷塘边石头上喂鱼,彼时,他们都遗忘了彼此,彼时,他们都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是他是顾琅,她是青萝的日子,曾经也是无忧无虑那么快乐的。

青萝不喜欢读书,对理科一窍不通,补课补得厌烦了,就把书丢到外面的池塘里去,对他发脾气:“顾琅,别拿物理化学来烦我。”

青萝喜欢吃冰淇淋,但是因为脾胃弱,每次都不能让她多吃,那个时候她会撒娇,拉着他的胳膊说:“顾琅顾琅,让我再吃一口嘛。”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捏捏她的脸。

“顾琅,我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是噩梦惊醒之后,一脸惊慌的青萝,她的额上是细细的冷汗,眼里一闪而逝的泪光让他那么怜惜。

“不要捏我的脸,已经变成包子了,我会嫁不出去的!”这是被他戳过了脸之后不高兴的青萝,嘟着嘴撇过脸,看起来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或许也的确是长不大了。

可是这些欢愉的日子都已经远去了,太遥远了,他似乎都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场景什么样的人,唯有她或舒展或颦的细眉,她顾盼之间的眼神,他才记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是什么时候吹来的花香,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们想起了自己从前的一切,便也回不到从前了。

贺兰采薇属于贺兰家,辰良属于东海。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可是如今梦已经结束了,那些属于顾琅和青萝的岁月,已经远去了,那些无忧无虑他们彼此遗忘而又被命运牵绊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远去了。

欢愉尚少,然去日苦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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