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蕴秀楼,已是凌晨,东方渐明。严苏启跨进听雨阁时,林开已对着房门发了一夜的呆。看见严苏启进屋,林开猛然站起,随后,又坐了下来,并不看她,只淡淡道:“你回来了。”
严苏启一笑,知道他还在为那箫曲的事情生闷气,却不点破,只旁敲侧击道:“苏璃那一舞,定是惊艳全场吧?”林开看了她一眼,并没答话。
严苏启继续道:“有你的帮助,她定然是一举夺魁了。”林开依旧不吭声。严苏启终于笑了出来,道:“昨日那一曲过后,你林大公子可是名利双收了。”林开霍然站了起来。
严苏启却突然严肃了下来,沉声道:“孙扬死了。”“死了?”林开吃了一惊,立即将昨晚的事抛开,问道,“怎么死的?”严苏启摇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这整件事中,似乎存在着一个人,对他们的每一步都了如指掌。绛红死在他的手里,孙扬也死在他的手里。但他是谁,却无人得知。这人似乎只存在于逻辑中,因为有他,一切才可能发生。
但严苏启知道,这个人绝对是真实存在的。他正用他那双比狐狸还要狡猾,比毒蛇还要恶毒的眼睛盯住了所有人,却又不急着要他们的命。这个人,将是她生平未遇的,最可怕的对手。
听完严苏启的叙述,林开沉吟了一下,突然问:“你怎么没听出孙洪和孙扬其实是同一个人?”
严苏启不答,反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很了不起的人?”林开问:“什么人?”
严苏启道:“这种人,只凭他自己,就可以发出一条街的声音。有做生意的,有路过的,有嬉戏打闹的。甚至还有车轮辘辘声,小桥流水声,虫语蝉鸣声,鸡鸣犬吠声。”
林开点点头,道:“你说口技?”严苏启也点头,道:“没错。我说的就是口技。”
林开突然笑了,问严苏启:“所以你认为,孙扬扮演店老板的时候,刻意伪装了声音?”严苏启被他笑得极不痛快,问:“怎么,我想的不对?”
“我没有说不对。”林开摇了摇头,“只是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过牵强吗?”严苏启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开笑道:“其实我倒觉得还有另一个更贴切的可能性。”严苏启瞥了他一眼,道:“你说。”
林开的表情便有些严肃了,道:“孙扬带着面具,所以我们不知道他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对不对?”严苏启点头。
林开又道:“同样的一副面具,带着谁脸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对不对?”严苏启已经明白林开想要说什么了。
果然,林开问:“那你怎么敢肯定,来蕴秀楼的孙扬和死在林子里的孙扬就是同一个人?”严苏启没法确定。她的身子有些颤抖,突然道:“所以,这又是一个迷局?”
“没错。”林开点了点头,“现在有两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如果孙洪就是孙扬,那么孙扬是谁杀的?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如果孙洪不是孙扬,那么孙洪怎么会出现在那片林子里,并且是做孙扬的打扮?”
严苏启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我发觉,最近发生的所有事,都有千丝万缕的东西缠在一起。但我把它理不清。”
“理不清就不要去理,否则只会越理越乱。”林开靠在桌边,看着严苏启,突然淡淡一笑,表情古怪,“反正这也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的确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而且是严苏启心知肚明的大事。
现在已是公元956年的年底,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大年。后周幼主的权势即将走到尽头。
明年正月,还有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陈桥兵变即将发生。后周即将走到尽头。赵匡胤即将带着他的大宋登上历史舞台。
《宋史》如此记载:“翰林承旨陶谷出周恭帝禅位制书与袖中,宣徽史引太祖就庭,北面受拜已,乃掖太祖升崇元殿,服衮冕,即皇帝位。迁恭帝及符后与西宫,易其帝号曰郑王,而尊符后为周太后。建隆元年春正月乙巳,大赦,改元,定有天下之号曰宋。”
而南唐,多灾多难的日子,也将正式来临。
时光流转,飞快即逝。一个月时间不过弹指一挥。
这一年,蕴秀楼的春节过得极其压抑,虽然也张灯结彩,却完全没有过年时应该有的气氛。
绛红死了。苏璃随李从嘉进宫了。明姬已经四五日不见踪影。林开带着伊曼和梅妆回了怀茗山庄。回望二楼一圈,房间已经空出来好几间。这时节,楼里也不会有客人。丫鬟小厮们也都逮着空闲,回家的回家,玩耍的玩耍。
严苏启裹着一袭深绿色披风在院中踽踽而行。灯光惨淡,照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颜色。
经过马厩时,严苏启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自从紫电死后,马厩里的马也渐渐少了。林白走后,只有一个并不称职的小厮打理。已算是半荒废。
蕴秀楼似乎也快要不行了。任何事物总有兴衰,这道理,严苏启懂。
就在她叹气的时候,穗儿突然从花丛中跳了出来。严苏启转身。穗儿便笑嘻嘻道:“姑娘猜猜看,谁来了?”严苏启一怔,暗暗思忖着,突然眼睛一亮,笑道:“难道是苏璃回来了?”
穗儿立刻点点头,笑道:“姑娘就是姑娘,一猜一个准儿。苏璃姑娘不光回来了,还带了好大一包东西呢。吃的玩儿的用的,样样都精致。楼里的几个小丫头都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呢。”
严苏启忍不住笑道:“你还说别人。你不照样也笑得合不拢嘴了?”
苏璃果然带回来很多东西。不过严苏启并不在意,看着一群小丫头在那里争抢笑骂,反倒有趣得多。
苏璃抬头看见严苏启,粲然一笑。严苏启也看着她一笑,问:“宫里的日子,还过得惯吧?”
苏璃没有立即回答,只侧过头看着桌上滴泪的红烛,半晌才道:“姑娘,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好吗?”严苏启点了点头。
清冷的月光下,两人并肩而行。
苏璃突然道:“姑娘不问我为何执意进宫?”严苏启只是一笑,道:“蕴秀楼从来都是来去自由,你愿意去,没人会拦你。”
苏璃也笑了一下:“你以为我是贪图荣华富贵?”严苏启不置可否。苏璃摇了摇头,道:“我是真的爱上吴王了。”她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月光:“姑娘,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这一生,只想寻个良人随他而去,以后是苦是甜,绝不后悔。”
严苏启点点头:“我记得。”
苏璃又笑了,似乎得到了认可。她的表情很淡,但眼神很坚决。她轻轻道:“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回蕴秀楼。今天过后,世上便没有苏璃这个人了。只有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