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血流成河。
屋里很干净。白色的纱帐,浅碧色的窗帘。正中一张红木漆桌,铺着乳黄色桌布。旁边四把椅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绛红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靠桌第一把椅子上,低垂着头。一把利刃自她左颈大动脉处划过。此时,血液已经凝固,使她的伤口看起来只有窄窄一条。而那血肉却已绽开,翻向两边,露出了森森的颈骨。犹如一张狞笑的嘴。
她已经是一个死人。谁都知道,死人是不可能发出呻吟声的。呻吟声来自床上。
那也是一个女人,此时依旧在床上翻身呻吟,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直冒。严苏启和林开对视一眼,同时一怔。这个女人居然是伊曼。她明明在怀茗山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开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揽住伊曼的双肩将她扶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会在这里?”
伊曼抬头看他,眼里突然掠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然后,弱弱地说:“是浩淼宫。山庄里,有浩淼宫的内应……”一边说,一边顺着床沿滑了下去。她昏厥了!
林开喊道:“伊曼!”将她揽进怀里,掐她人中,却没有任何反应。严苏启的手已经按上了她的大动脉,半晌,肯定道:“她没事,只是太累了,又中了毒,现在很虚弱。她能坚持到现在还是清醒的,这本身就是奇迹。”
“中毒?”林开的脸立刻阴沉下来。浩淼宫的毒,天下能解的不超过三个。一个当然是浩淼宫宫主本人,一个是隐居山中的老神医,最后一个……林开咬了咬牙,他是不可能去求他的。
严苏启看在他,突然笑了,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的毒已经解了。”“解了?”林开讶然。
“对。”严苏启点头,“而且解得非常彻底,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林开看着她。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伊曼现在身体里一点毒素都没有,他们不可能妄图通过伊曼找到那个下毒的人。
“所以。”林开缓缓道,“这个给伊曼下了毒的人,又给她解了毒,然后还把她送到了蕴秀楼来?”他顿了一下,恶狠狠道,“他有病?”
严苏启严肃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他没病。一个人犯病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接连犯两次病。而且犯病的时候也是没选择的,不可能连续两次都对准蕴秀楼。”
林开一怔,问:“什么意思?”“你的那块玉佩。”严苏启冷冷道。林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问:“你是说,这两件事都是同一人所为?”严苏启点了点头。
半晌,林开问:“你看见那个人的样子了吗?”严苏启摇头,道:“何止是样子,简直连影子都没有看见。”她顿了顿,叹息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测。”
林开问:“比我呢?”严苏启瞥着他,问:“你要听实话吗?”
她的表情和语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所以林开没有再说话。他低下头,看着已经昏厥的伊曼,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怜惜。一个人,要怕到何种程度,累到何种程度,痛到何种程度,才会这样生生地昏过去?也许,当初本就是他错了……
一阵冷风从门口吹进来,吹得他一个寒战。仿佛看见在不远的地方,那些他在乎的,在乎他的,都将因他而死去。
他却不知道,从这一步开始,他就已经错了。严苏启也错了。这样的错误注定了他们会错过更多的东西。
已是下午,雨过天晴。太阳却已经朝西边偏了过去。
严苏启缓缓走到绛红的尸体旁边,伸手在那道伤口上比划了一下,道:“这是刀伤。那人用的是刀。一刀就割破了大动脉,但是竟没有伤到其他器官,可见那人的刀法已经到了收发自如的境界,而且对力度控制得极好。”
林开看着窗户,没有开口。他的视线望出去,停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叶子已经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仅剩的几片也摇摇欲坠,似乎不堪承受那雨水的重量。
如今的南唐,不也正如这雨后的梧桐一样?仅剩下几片残叶,苟延残喘。
一阵风吹来,叶片上凝着的雨水纷纷滴落,坠地“啪啪”有声。林开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回过头看向严苏启。
他冷笑了一下,说:“那人居然放弃了浩淼宫冠绝天下的毒药不用,反而要用刀?”“真正致命的不是这一刀。”严苏启摇头道,“早在这一刀之前,绛红就已经死了。这一刀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就算不用毒药,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绛红。”
林开皱了眉:“你确定?”“当然。”严苏启点头,“如果这一刀劈过来时绛红还活着,她的血足以喷到两米远的地方。可是这里岂非干净得很?”林开看着她。
严苏启突然笑了:“更何况伤口附近没有血流出,说明割下这一刀时,绛红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她顿了顿,也看着林开:“生活总是能让人多学点儿东西。我想,对于尸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说完这句话,她就将身子转了过去,也看向那棵巨大的梧桐树。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却更衬托了那株梧桐的凄凉。
那些纷飞的叶片从树上坠落,回归大地。然而总有一些,总是恋恋地流连在枝头,不忍离去。它们在留恋什么?还是在追忆什么?当它们随风消逝的时候,有谁知道它们也曾经历过一场繁华?
对于尸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句话包含着怎样彻骨的凄凉?
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可惜林开没有看见。是不是她确信林开看不见,才会将那抹痛苦表现出来?
真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尸体吗?林开看着她,突然觉得她不是在炫耀什么,而是在逃避什么。她是在欺骗自己,她告诉自己那些苦痛的回忆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就像一根针猛地扎在了上面。这个谜一样的女子,她有着怎样的过去?
“你说得很对。”他突然笑了,“生活总能让我们多学些东西的。”他凝视着严苏启:“所以,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