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洛这几日心里颇不平静。
原因是前几****在院里为新发枝桠的小树修剪之时,收到密信,那只纸鹤叠的毛毛糙糙,很不像老友的风格,他便道事情可能有些麻烦了。
纸鹤里是湛浪传的密音:他闯了祸,弥天大祸。
湛浪在与剑友比试之时,卢湛剑一出,没控制好力道,碎了控雨的泉眼,一时间九天河水奔流而下,大雨不止,瓢泼一般。一切似乎都将重演当年不周山*倒天柱断、地维绝的悲剧。
果然,这场雨一下就没有再停,雨水缠绕着这片大陆,连月不开,江河泛滥。
传信的纸鹤来来回回,湛浪说,只怕是赔了这条命和这一身修为,都无可挽回了。
堇洛看着窗外玩水的纡盈,蓦地沉默了,他原本以为,时间的惊慌和灾难都太多,他只是一介误落凡世的小神,即使是洪荒滔天,也总有他人去承担,如何轮得到叫他操心。他知道,作为一位神,他其实是很不称职的,他没有那么多悲悯的情怀,也无那么多的责任,千百年来他只有她,比起自己的淡漠,纯真的纡盈明显更适合神的称号。
他问,阿盈,以一命换得众生,若是你,可愿意?纡盈将手里折过好几回几乎快要揉烂的方纸再次摊平在桌上,道:会换的吧。
那么,我也愿。
他对湛浪说,我同你一起。
湛浪风尘仆仆而来,披风上沾满了飘飘洒洒的雨滴,猎猎作响,面上也尽是雨水,双眼泛着血丝,发迹是不断滴落而下的水滴,他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老友。他站在堇洛面前,双手撑着书桌,半晌,他声音沙哑,缓缓道:“你疯了吧。”
堇洛不开口,只是顿顿地望着门口追着“可疑人影”进来的纡盈,温柔地笑:“阿盈,是湛浪来了,你去酒窖取那坛梅子酒来吧。”
少女不安地望了他们一眼,依旧很乖巧的答应了。
“你需知道此行我们根本没可能回来。”湛浪直起身子,走向身后,彻底瘫软在身后的椅子上,道。
堇洛收起那幅一直在描却毫无进展的丹青,从卷尾开始慢慢地卷起,头也未抬:“自然知道。”语气淡然的不像是去送死,而是在商讨郊游事宜一般。
“那你放得下她?还是说,”湛浪凉悠悠的,“你根本没想过没了你她会怎样?”
堇洛猛地一震,有一瞬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很快又恢复平静,苦笑:怎么可能没想过?他这几日夜夜不眠不休,总是在担心好友闯出的祸端,想着究竟要如何才能弥补这一切过失,想的最多的,自然是纡盈那个小丫头。
他比她先化形,大了近百岁,师长般的自我定位,所以他一直将她放在手心里用心地呵护。而她也一直习惯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为他这么宠着护着,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小小的丫头。而这几****的担心他亦统统看在眼里。
纡盈有时会陪他在书房,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会自己今厨房捣鼓半日,捧了糊成一大块的东西哭丧着脸;她尽自己的努力认真研习术法,不再需要他的督导责骂;她不再无故向他撒娇,再疼再苦也自己扛下来……堇洛只觉一手带大的女孩一下子成长了,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对她的溺宠是不是反而害了她,堇洛想,若真的没有了他,纡盈或许还能学的更加成熟吧。
“但你也需知道,我的法力比你高。凭你一人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堇洛半真半假的说。
湛浪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讽刺:“就算多了你,也不过是多了只找死的蝼蚁罢了。”
“无论怎样,你捅这么大篓子总得有个人陪你一起扛。”堇洛系紧了画卷的红系带,转身插进旁边的画架上。
湛浪不说话了,敛了目闭目养神,半晌道:“算我对不起你跟阿盈。”
堇洛噗地一声笑出来:“你便这么肯定我会死在那里?你觉得没把握我会陪你去送命?我可没那么高尚的社会觉悟。”
湛浪仰头,呼出一大口气,蓦地大笑,道:“对!我们都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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堇洛到底没能回来。
修补泉眼用的女娲石需要用生魂之火将其融化,而堇洛的本体是碧梧,属木,因而他的灵魂无疑是上好的引火材料。
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所以执意要帮好友来修补泉眼吗?用自我牺牲的方式?
“湛浪……都是你惹得,记得……我若有来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堇洛感觉自己全身疼得向被火烤一样……呵,对了,他是在被火灼烧,真疼呢……疼得连朦胧了意识都不能昏过去,自己就这样死了,纡盈那个丫头会哭的吧。堇洛眼前蓦地浮现一个影子,娇羞的少女站在夕阳里,同他一样的碧玉般的眸子一转,道:我要成为阿洛的新娘……
新娘……吗?
没机会了呢。
堇洛一直以为自己对纡盈的亲情大于****,但如今看来,却并不见得。只是……
就算现在明白,也太晚了吧……纡盈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阿盈……”朦胧间,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一如他曾经这么温柔地,宠溺地唤过她的名字。
破碎的泉眼凝结,巨浪滔天的九天悬河瞬间平静。
“堇洛!你个混蛋!谁他妈让你这么无私了?”湛浪用卢湛剑支起自己残破的身子,单膝跪地,一拳砸向地面,怒吼道。瞬间,泪水便爬满了这张刚毅英俊的面孔。
纡盈听到堇洛死讯的时候,无比平静。湛浪原本以为这个小小的少女会大哭,会扑上来大声质问他,会痛苦的不能自已……
他记得第一次见阿盈的时候她刚学会化形,未曾开口说话,堇洛将她护在怀里,珍宝一样的藏着。彼时的他逗了一句:“这是个笨丫头吧,不然怎么到现在还不会说话。”碧梧的记性很好,一句玩笑话让这丫头记恨了几百年。在他眼里,阿盈是水做的人儿,一碰就会哭。
可是,出乎意料的,如今眼前这个少女却只是平静,平静的像一汪死水。
她离开一会,捧上来一坛未开封的梅子酒:“每次喝酒我一沾便醉,所以堇洛都不许我喝。堇洛说,他要和你去一个地方,这次回来就教我喝酒的……我这么笨,又没有他教我,我是不是永远学不会了呢?”
湛浪从未听过这么平静却让人心碎不已的问,不是诘问,只是普普通通一句,就让这个铁血般的男儿红了眼眶,他说:“没关系,阿盈。那哥哥教你喝,让他看看阿盈有多聪明,把他气出来好不好?”
苦涩辛辣的液体流入喉头,却丝毫不能缓解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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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几度花开,谁人候,忆不得当年琴音撩人,谁人听,谁人踟蹰,莫回首。
碧梧的寿命很长,没了堇洛的年岁里,纡盈一度以为自己挺不过来了。但是堇洛说过,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痛,所以她也这么一直坚信着,忽略心口闷闷的阵阵钝痛,自信可以忍住悲伤,不断前行。
又是桃花满天的季节,大片的绯色渲染着大陆,万千芳菲落英,纡盈如今想来才知道那日那个一命换众生的问题意义究竟何在,即使再问一次,她的答案还是愿意。但是她又想,若是你和众生,我却会选择你,因你就是我的全世界。没了堇洛,纡盈不知道这芸芸众生于她而言有何干?
湛浪带着一身的桃花香气,捧了一坛上好的梨花酿,跨了千里来寻纡盈。
“湛浪,你这一月来三回的,嫂子也不拉住你?”纡盈拿着小铲子在院里铲土,准备种上一株新的夹竹桃,原本少女的青涩已然退去,举手投足间端的是一股魅惑,她的身后是两棵巨大的碧梧,一棵是纡盈的本体,另一株便是失去了魂灵的堇洛,水晶一般的叶透过阳光,水波般的荡漾。
“纡盈,这回来我是给你带个信儿的。”湛浪忽的记起此行的目的,认真的,“堇洛转世了。”
纡盈闻言忽的僵了一下,一个转身的动作都做得艰难:“那一魄?”
湛浪连忙过去扶她,忙不迭点头。
当日堇洛用生魂引天火的时候湛浪拼死护下了他的一魄,注入灵珠内养着,卢湛剑因此至今还损着一道豁口。
三魂七魄,只剩一魄。
然神大约骨子里就是这般淡漠的。
这百年来,纡盈握着这颗小小的灵珠陆陆续续求了那么多的神,而这些劫后余生白捡回一条性命的家伙却个个置身事外。
无数次碰壁之后,纡盈无疑是绝望的,谁也不愿散了千年修为渡一个魄往生,她说,堇洛救了这世间,可谁来救他呢?纡盈想,这样义无反顾的付出究竟有何意义呢?
凉薄的世情里,她愈发迷惘。
鬼王说,我或许可以帮你,但需要你的一样东西交换。
已迫于困境的纡盈在暗处拽紧了颈间的灵珠,道:“你要什么?”
你的天眼,只需一只。
碧梧的一双天眼,能看穿万物的一切本原,得之,天下无人与之匹敌。但是,一只又有何用?
疑惑归疑惑,纡盈头却点的毫不犹豫:好。
*不周山:《淮南子》: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