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乔心中轰地一跳。与那双疑惑的眼神相遇。
这个女人,固然可恶,但是对自己女儿不可谓不尽心尽力,虽然穷困潦倒,却也竭力让女儿过得好些。
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占了她女儿的身体。她仍然处处维护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女儿早就没有了。现在她拼了命在维护的,是个完全与她不相关的外人。
而那个还年幼的小小灵魂,就这样死了。她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对未来有什么样的打算与期望,有什么未完全的心愿,谁也不知道。死得没有一丝丝痕迹,没有人惦记她。连珍爱她的母亲,也会毫不知情。
这令褚乔心中,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种恐怖的怪物,吃掉了别人的女儿,然后披着这妇人女儿的皮囊,装腔做势地扮成她的样子,鬼鬼崇崇地生活,最终摆脱她的一切,完全变成她代替她。
褚乔不知道这种令她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她只知道如果不发泄出来,将无法忍受。也无法面对阿训娘的这一双眼睛。
在这双眼睛面前,她不由得回想起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要除去这一家人的想法,顿时慌乱不安。自己怎么能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这时候的她,回想到上一世的生活。甚至有些讶异,为什么自己以前能那么无动于衷地活着,不论什么样残忍的事都下得了手,并且从来都没有对别人感到一丝丝的抱歉更别说忏悔。
“你是不是我儿!”阿训娘瞪着她又厉声问。
褚乔被这一叫,才回过神心中一惊。
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连忙勉强平定心绪。却莫明地,有点不敢面对阿训娘。下意识地看向别处,又怕被阿训娘看出端倪。面上只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不是!我不是你儿,你也不是我阿娘!你快找得你意的来做你的儿。”
阿训娘愣了一下,但是很快,神色反而舒缓了,说:“我是觉得你今日……才……”但没说下去,转口嗔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褚乔暗暗松了口气。只做没好气地模样,乜了她一眼“你又说什么胡话。”懒得理会她的样子,转身就要走。
阿训娘见她这样嫌弃自己,脸露怒意,‘哼’了一声说:“你一向都是巴不得我不是你阿娘呢!”
见褚乔只是不理,还是要走。一把抓住她,令她非得站在自己面前不可,边拉扯她,口中边骂:“我丢了你的人?你也看不起我。我要不是为了你,哪能落到今日?!是,我就是偷他们东西,那又怎样?我不偷,就要冻死你。面皮能值几钱?够吃饱还是穿暖?不是我不要脸皮,哪有你活蹦乱跳长到今日!”
“知道了知道了!”褚乔挣开她的手。
阿训娘冷笑:“你知道?你知道甚么?”想到经年来的种种,脸色有些难看,索性随褚乔去,也不抓她了,放开褚乔自己坐在草堆上,嘴里不停地喃喃,说:“你知道甚么?你知道些甚么?”嘴角不停地颤动。
那单薄的身影,在阴暗的背景下,分外萧条落魄。脸上的血与泥都洗干净,露出清丽的脸庞。
她实在还很年轻。想必以前嫁得早。褚乔从自己这个肉身的年龄去算,生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儿,再以古代结婚的迟早加上去,阿训娘最小也只有二十岁出头。要是在现代,顶多大学毕业的年纪。
一个年轻女子,看她偶尔的表露,以前未必不是过得富贵得意。现在落得这样的形如泼妇的境地,在她独自带着女儿被人用一只羊的价换回来当老婆之前,经历过些什么,可想而知。
褚乔见她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不由得停下步子。如果她知道,连自己唯一宝贝的女儿也没有了,会如何?
阿训娘手臂因为痛疼抽搐了一下,长叹了口气,从自己的思绪中钻出来,神色勉强温和了些。但一抬头,见到褚乔眼中的怜悯,突然恼羞成怒,道:“你这样看着我做甚么!我还用不着你来可怜我!不论哪件事,都是我自己选的自愿的
,没有一件是被逼无奈!……我有什么可怜?!……我是自愿生了你,自愿养着你。自愿到这里来!……”
“我有什么可怜?!”她眼眶涨热得发红,颤抖的嘴角硬生生把悲意憋成冷笑,狠狠地说:“都想看我不好,骂我咒我恨不得我去死。我偏不让人如意!还要活蹦乱跳地膈应着他们……让他们吃下去嫌恶心,吐又吐不掉……”
褚乔看着面前这个说完话就沉默坐着一动也不动的女人,心里沉沉地发酸。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觉得自己非要快点逃开这个场景不可,急促地说:“我出去看看羊”。但声音出人意料地细小干涩。
阿训娘恹恹地坐在那里,没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
褚乔清了清喉咙,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气,说:“阿……阿娘,你躺一躺。我去找点药来。”也不管阿训的娘回不回答,扭头逃一样的走了出去。
一步一步,她的脚陷在寒冷的冬雪里,向正在照料羊的男孩走过去。
在她叫出这一声‘阿娘’的时候,她心中的感觉很奇怪。即像如释重负地轻松了,又像是整个肩膀都变成沉重了。
虽然她进入这个身体的时间不短了,但是,就好像,这声‘阿娘’叫出来,她才真的是阿训了。再也不能摆脱这个身份。
她向察觉她走过来的男孩摆摆手,叫道:“阿间!”这还是她第一次叫这个男孩的名字,感觉有点怪怪的。
男孩咧嘴对着她笑,黝黑的皮肤衬得洁白的牙齿明晃晃的。
他有些紧张地快走了几步迎上来,忐忑地问:“你跟阿娘,不会走罢?”生怕她说会走,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是这样的,你还舍不得?”褚乔真不知道这小子是傻还是愣。
阿间踌躇了好半天,局促地说:“那些毛,也有给我做了点小褥子。垫在衣服里。”脸上因为羞愧,涨得通红。“我阿耶无用。贪酒,又爱打她……她对我是极好的。”
褚乔默默无言……这个小子……
以阿训娘的脾性来看,对自己女儿固然是掏心掏肺,对外人可就完全没有心肝了。
之所以给这小子用了点毛,可能是想拖他下水,以后万一有人闹上门来,他爹发现连自己儿子也用了,就不好置身事外。
“不走罢?”阿间又紧张地问。
在这样的情况下,褚乔当然是不想走。就像阿间之前说的,天气这么恶劣,两个女人怎么可能徒步穿越大山。
但是,她想不想一点都不重要。
褚乔叹了口气,虽然村里的人确实是说,只要让那先生不气,其它的事再说。但是她怎么都觉得,他们肯定容不下阿训的娘,之所以这么说,也许不过是给阿训娘留点希望,怕她知道留下来无望,撒泼不肯去道歉也说不定。于是反问阿间:“你觉得,村中人会让我们留下来?”
阿间知道阿训娘平日的行事,自然也知道村里人对她是多么大的冤气,表情十分失落,很勉强地说:“……也许……叫阿耶去求一求……”
“阿娘惹了这么大的事,等你阿耶醒了,免不得要打她一顿。不打死她都是运气,怎么还帮着我们肯求情?说不定,打完叫阿娘还了他一只羊的钱,就快点走呢。”
阿间一听,十分紧张:“那可怎么办是好?这样的天气,你们不是要冻死在山中?!”
是啊,怎么办?这些人劝肯定是劝不来,钱也看不上。软硬都不吃。褚乔半蹲着,抚弄身边的羊,眉头紧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也不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