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帝今日来得稍晚了些,先至萧清痕处问明情况,知道临盆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又走至隔壁院子去探望白秋菱。
她已从冰棺移至床上,面容平静地陷入一场遥遥无期的昏睡中。白仲思被仙师欧阳安排在隔壁房间,他全身穴道被仙师欧阳移了位,而后以奇特手法点穴,江如练虽得白仲思真传,由于弄不准位置,也无能为力。
永帝在她床前立了半晌,从房间里隐约能够听到女子撕心裂肺的吼叫,萧清痕到底没能忍住,开始大声吼叫着。
当日也是这般,她努力压抑着身体里的欲望,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顾锦月和苏霖的名字,但是现在苏霖就在她身边,她却更觉孤立无援,人生有许多坎儿,都必须一个人独自面对,即使有一个人爱你胜过生命。
她的眼角溢出两行泪水,迷离的视线中,顾锦月悲悯的注视又一次出现,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注视着她了,“娘,我快坚持不住了。”她在心里说道,生平第一次涌起一鼓强烈地想要扑进她的怀里失声痛哭的愿望。
“孩子,你也要当母亲了,要坚强。”顾锦月似乎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抹了抹她的额头,肚子里的镇痛似乎减缓了些,然后她听到了仙师欧阳慌乱的呼唤,“孩子,不能睡!你要挺住!千万不能睡过去啊!”
可她实在太累了,已经没有力量抵抗了,“娘,我就想在你怀里哭一场,哭一场。”
“快去九曲寒潭大盆凉水!”欧阳疾声呵斥道。
小六儿得到吩咐一溜烟跑了,没多久,端来一盆凉水。
欧阳用手帕蘸了冷水贴着她的额头,“来,丫头,快醒醒!”
萧清痕的眼睑无力地挣扎了几下,睫毛眨了眨,又无力地垂下。
欧阳见状,丢了手帕,自药箱取出银针,命苏霖箍住她的双手,康明昭定住她的双脚,然后将银针扎入她的人中。
一声女子悠远的呻吟,萧清痕睁开血丝充盈的眼睛,厚重的鼻翼似乎嗅到了一丝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
“孩子要出来了!丫头,挺住!”欧阳打发走苏霖和康明昭,让白萱歌和绿萝衣在一旁帮忙,三人在房内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意料中婴儿的哭声迟迟未来,最后白萱歌无力地推开房门,目光哀伤地看了众人一眼,“是个女婴,情势不容乐观。”
其实她的表达已经足够委婉了,那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就断了气,生出来的是一具死胎。
仙师欧阳从未觉得如此刻这般无力地剪断脐带,并接了一碗血,萝衣则于事先准备好的热水里洗净婴儿身上的污秽,裹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并将她轻柔地抱进怀里。她的眼睛甚至都没来得及睁开,看这个世界一眼,就这样匆匆走了。
她的到来似乎就是为了完成一件特殊的使命,于是无所依恋,来得惊天动地,走地悄无声息。萧清痕以为,自己此刻的心也该是平静如一汪深潭,可为何会痛?一抽一抽的疼痛,全身没一寸肌肤,每一节血管都抑制不住地疼痛着。
她挣扎着从萝衣手里抱过那个孩子,指尖颤抖地抚过她乌青的脸庞,她的脸都还没展平,皱巴在一块儿,但那是她的女儿呵!
她的心在那一刻零落了一地。
康明昭赶在所有人之前用尽所有的力气推门房门,走至她跟前,紧紧地将她和孩子抱紧怀里,他们相拥着放声大哭,任由眼泪鼻涕抹在彼此的身上,他们太需要彼此的安慰,面对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就算是天塌了下来,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时间不多,萱歌和萝衣,你负责采集他们的血液,我去放白仲思的血。”仙师欧阳声音疲惫道,医师的身份使他看惯世间各种苦难,但医师的天职又决定他不得不时刻保持绝对清醒,为了病人尽最大一份力。
只要还有人需要救,就要强打起精神,不能松懈!
他说完,站直身子走出门外,并将其他的人挡在了房外,这个时候还是给他们一些时间消化这份苦难和悲伤,时间可以弥合所有的伤痛,同情却只会使这种伤痛愈加赤裸裸地显露人前。
“师叔!”江如练见仙师欧阳进来,踌躇良久,终于开口道:“家父此招确实阴狠,但如练恳求师叔念在同门一场,放家父一条生路。”
“取完血后,我亲自送你们下山。这个承诺够了么?”仙师欧阳看着他的眼睛道。
“如练多谢师叔!”江如练说毕退至一边,仙师欧阳用一枚银针在白仲思右手食指轻轻一戳,用碗接了几滴血,而后匆匆离去。
白仲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萱歌和萝衣相视一眼,还是萝衣开口,“孩子于此世一遭,救地两条人命,也算功德一件,下辈子定能投胎到个好人家的。”
萧清痕听闻此话,心里一震,胡乱擦掉眼力的泪,“既如此,我们不该哭,该庆祝她早日脱离这浑浊世道才对。”
“阿痕,我们不哭!”康明昭擦干泪后,又帮她理了理额前粘稠的头发,看她双眼红肿如桃核,又一阵心痛难言。
萱歌和萝衣分别自他们身上取出一定量的鲜血与孩子的血液融合在一起,仙师欧阳最后倒入白仲思的血,而后用筷子搅拌,分成两份,递给他们喝下。
“我们喝的是自己孩子的鲜血!”萧清痕说道,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仰头一饮而尽。
她没说出口的那后半句是:“还有她的命。”
康明昭咽下满嘴的血腥,强压着体内翻腾不息的真气,避开萧清痕的视线,扶着她躺下,又为她折叠好被角,“阿痕,你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都会过去的。”
萧清痕被他突然转换的态度吓了一跳,双手已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拉住了他一只手腕吗:“阿呆,你要去干什么?”
“阿呆已经死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康明昭。”他坚毅刚强的眸子里渗出一丝丝冷酷至极的气息,萧清痕听闻心里猛地一沉,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顿觉置身冰窖。
“他杀死了他!”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阿呆,她的阿呆再也回不来了。
“不,是那个迷失了七年的康明昭又回来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看着她笑了笑,继续道:“阿痕,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会让所有的人血债血偿。”
“你要怎么做?”
“杀掉白仲思。”他说完,疾步走出屋外,萱歌听闻,如五雷轰顶,早身形不稳,脚步仓皇地跟了出去。
“不!他不能这样做!不能!”她在心里如此说道,无奈他的步伐太快,她一路紧赶慢赶来到白仲思栖身的院子,永帝带领竹林暗卫正与洛离派十几位用毒高手紧张对峙着。
“康思鸣,没想到最终我们还是要以这种方式了结。”白仲思自屋内走了出来,连日来的禁锢使他的步伐有些僵硬,身子也不太灵便,但那双锐利的鹰眼露出的雄雄猎光,轻易就可灼伤人的双眼。
康明昭拨开了第一个挡在他身前的人,是用力一挥,那人便踉跄着倒向一旁。萱歌心里暗叫不好,以他现在这种状态,一旦魔性完全被激起,则不止叔叔,只怕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
“殿下!”她悲怆发声,惊动剑拔弩张的人群,对康明昭却没有任何作用。
“如果只有死亡才能制止这场杀戮,我愿是你剑下第一缕亡魂。”她在心里想到,飞身而起,落在了他的面前,用手握住了他手里的剑。
眼神与目光的交集,他的双眸漆黑如夜,将所有的情绪都尽数湮灭,打不开的心门,又如何能看得懂彼此的心思?
“萱歌,你让开。”他竟是还记得她的,这让她的心轻了些,简直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不!”她倔强摇头,生平第一次鼓足勇气违了他的意,悲壮而苍凉的,她凝视着他的眸子道:“您不能动手,不能伤害任何一个人,即使他们愧对于你,但殿下,那些都是你的亲人,您不能!”
“阿呆这个懦夫就是这样挣扎在他们之间活活丧命的,你以为我会和他一样傻么!”康明昭冷笑道,将剑从她的手心抽离,力道不大,却足以划开她手掌的纹理,并在剑刃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
萱歌没有让开,固执地仰头与他对视着,“我也是白门的一份子,你若要杀叔叔踩着我的尸体走过去!”她说完,闭上了双眼,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原来面对死亡,还可以如此坦然。
“昭儿,我的昭儿。”静到极致的场中气氛被一声柔弱深情的呼唤打断,永帝康思鸣忍不住将目光从儿子身上掠过,呆呆看着院子里一处敞开的房门,木制门框上露出一双纤细雪白的手臂,然后是白衣的一角,最后白秋菱小心地往外迈了一步,手足无措地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四下寻觅着,脸上的表情夹杂着无助、害怕和失望。
“昭儿,你为何躲着娘?可是怪娘对你太狠心?”
“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真的!白秋菱,你休想再纠缠我!”康明昭情绪失控道,在所有人意识到之前,他已经飞身而起,挥起手里的剑,朝刚刚苏醒过来的白后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