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前,很安静,每个人都是默默地坐着,只有篝火堆里已经变成木柴的马车碎块不停地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噼啪声。
在平时的路上,安静的氛围都是刻意营造出来的,然而今夜,每个人的耳边还都回响着刚刚战斗时那杂乱的声音,于是这片安静在此刻便显得极为重要,连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个蛮人此刻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墨的心里其实也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本来以为那位公主殿下早已经心里有数,没想到直到现在还不动手。
现在一行人的处境比起刚才似乎是要好了许多,不过援军没有到来之前,那个人在车队里就呆的时间越久,那位公主殿下就越危险。
最要命的是,那个人现在又不知道去哪了。
陈墨想了想,那个人在今夜恐怕是无法招来什么敌人了,不过天亮了之后如果接应车队的援军还没有出现,那么一切就又变成了未知数。
于是陈墨还是决定去向那位公主殿下去透一点这方面的消息,毕竟不管怎么样,陈墨现在都是与整个车队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
陈墨一起身,就感觉到身边的凉意,虽然没有多大的风,但空气中浓浓的雾气落在身上,与东山口的夜风结合在一起,便是最催人心寒的冷。
隔着朦朦的雾气,能看到齐眉双手抱膝坐在一张看上去脏兮兮的毡垫上,身后靠着一棵被毯子裹起来的树干,树干看上去大概有一人多的粗细,相比之下,靠坐在树下的齐眉身形便显得尤为娇小,像一个柔弱不堪的小女孩一样。
而她面前的两名单膝跪在那里的男子才让人想起,原来这个女孩就是那个贤名远播的北魏平阳公主。
此刻她不停地沉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呵斥面前的两个人,但她面前的两名男子虽然人高马大,武艺高强,但在齐眉面前终究还是表现的极为小心谦恭,不敢流露出丝毫的倨傲。
而齐眉似乎也有些累了,挥了挥手:“罢了,我也是太过心疼那些阵亡的将士们了,这事情也怨不到你。”
两名男子应声而起,这时齐眉又说道:“对了,我前几日就已经接到回报,接应的部队应该就在明天早晨到,今夜你们不用留人值夜了,想必那些人今晚不会再来了。”
侍卫首领点头一应,然后便一瘸一拐的离去,而另一个男子刚要走,却被齐眉叫住:“赤那,你先别走,我还事要说。”
赤那又恢复到刚才的单膝跪地的姿势:“殿下请吩咐。”
一些干净的布条被当做绷带缠在赤那的小腿上,疼痛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别扭,不过齐眉仿佛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道:“今天你们的伤亡让我很心痛。”
齐眉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本就不存在的尘土,微微蹙眉道:“但你们今天的忠诚和勇敢却让我很欣慰。”
赤那似乎对眼前这位公主说的话有些意外,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显得有些无聊过了头,不过还是很快的反应过来:“我等自从追随殿下起,就誓死效忠殿下,这些都是属下们应尽的本分。”
“嗯,你说的很对,无论效忠于谁,都应该一直保持自己的忠诚。”
齐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脸色柔和,抬头望着头顶的夜空,发髻有些微微的下坠,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本宫十三岁那年来到草原,嫁给了你们的天可汗,如今已经是一年半过去了。当初我刚到草原的时候,你是第一个效忠于本宫的人,在草原上对我的助益也是极大,这次可汗抱病身亡,本宫与你身边的这些人能在他那位亲弟弟准格尔王手下逃出草原,你也立了大功。”
赤那一脸肃穆,看不出有任何欣喜的神色,低头说道:“那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齐眉把目光从夜空中转回到地面上,看着面前那一簇篝火,眼神依旧柔和:“那次在篝火前,若不是你提前示警,恐怕本宫现在已经成了狼群腹中的美食。”
“那次在王帐内若不是你替本宫挡了刺客一刀……”
“那次在戈壁中若不是你及时发现那条暗河……”
“若不是你,本宫早已死了多次。”
齐眉的语调依然那般平静,不过不知道何时,目光却开始变得寒冷,连面前的篝火在她的目光中都有些颤抖。
赤那似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只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敢说话。刺在胸前的猛虎张着血盆大口,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仿佛在不停地跳动。
齐眉缓步走到赤那的身后,眼神冷冷的盯着赤那的脊梁,语气中仅存的那点平静也不复存在:“本宫一直觉得这次的计划是没有任何纰漏的,甚至比以往的任何计划都要完美。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计划却在这次路上屡屡被敌人偷袭得手!”
“既然计划没有纰漏,那么只能是人有纰漏了。”
赤那的身子依旧平稳的跪在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手心里捏着的那一把汗让人明白他内心的紧张或是恐惧。
齐眉虽然眼神没离开赤那,但似乎并没有看出赤那的异常,语速陡然变快:
“于是在戈壁滩中本宫才让队伍兵分两路,想看看到底那个有纰漏的人在哪。后来我知道这些出卖本宫的人在你的那半队伍当中,但本宫还是觉得你们蛮人中如果要是有人在草原和戈壁滩上做出这种事情来,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无论那个准格尔王如何残暴冷酷,但你们终究是同族。”
齐眉似乎是有点累,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半俯下身体,似乎是在与赤那说悄悄话一般:“赤那,你在草原和戈壁滩上做的事情,本宫都可以原谅,唯独你勾结北魏人来陷害本宫……这件事是没法原谅的。”
赤那听到齐眉的话猛然抬起头,额上眉头紧蹙,双眼瞪得滚圆,似乎要从眼睑中迸出一般,脖子上青筋暴起,在黝黑的皮肤上形成了一道道极为鲜明的沟壑。
胸前的猛虎此刻真的如同活了一般,血盆大口中流出丝丝鲜血,顺着嘴边缓缓流下,仿佛刚刚撕咬过一只鲜活地猎物一般。
可是那只猛虎即便活了,也即将死去。
因为它口中的不是猎物,而是一把雪亮的大河剑。
猛虎吞剑。
一把剑锋雪亮的大河剑贯穿了赤那的身体,从背后而入,从前胸透出。
一剑穿心。
赤那此刻还要挣扎着站起来,似乎极为不甘心,旁边已经松开剑柄的那位公主看着还在挣扎的赤那,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兄弟。”
极力挣扎的赤那听到这句话之后,整个人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眼神也变得极为迷茫,在火光的映照下,壮硕的身躯和一只猛虎一起倒在了面前的泥土中。
陈墨静静地站在一边,看到了这一幕才想起,那位公主殿下的剑术似乎也并不是用来看看的。
倒在地上的赤那已然断气,不过眼神却依旧迷茫,仿佛嗅到了泥土中的血腥气一般。
而边上,那位公主殿下默默地站在篝火旁,情绪复杂,似乎是有些伤感,似乎是有些无奈,多种情绪交融在一起,反而让她的脸色变得古井无波,没有一丝涟漪,像极了菩萨的脸。
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地面也开始变得冰冷,夜风也开始变得呼啸沧桑起来,篝火的热度也在瞬间变得极低,颤抖的火焰仿佛在悄悄地控诉着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无情、冷血,目光所及,仿佛让人置身一片修罗海。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因为她睁开了双眼。
柔和变成了阴冷,菩萨变成了修罗。
站在一旁的陈墨感受着那一瞬间的变化,不禁心头飘过一阵凉意,此刻他只想到了一句话:
菩萨脸,修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