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子笙一只脚踏进朱月楼中,恰好听见了这句话。心里头不由得就咯噔了一声。再望一眼榻上那人苍白的面容,他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加重了脚步往内厅行去。
“外甥女儿拜见表舅舅,因内宅细务繁忙,外甥女拜见来迟!还望表舅舅莫怪,母亲今日之祸,全是外甥女儿鲁莽所致,还求表舅舅将母亲救回来,日后要打要罚,外甥女儿再也不与母亲顶撞。”
“三姑娘快快请起!表妹她是一时急火攻心,痰迷才昏了过去,待表舅舅施针将那痰催动呕吐出来就不碍事儿了。”
靳医圣以手虚扶了下儿涕泣下拜的骆三姑娘,这才放下药箱,利落地取出银针,看了看林氏夫人的面色,又伸手按了按她的脉搏,心中有了数,正要施针,就听见外头有丫头回禀,“三姑娘,老夫人来了!”
银针已经取出,再要是行一番繁琐礼节恐误了医治。靳子笙咬了咬牙,只当做没有听见骆老夫人进朱月楼,凝聚心神轻轻便将一根儿细长银针刺入了林氏夫人的额间。
“咳!”林氏喉间立时咳了一声儿,骆氏安荞像是听闻了天籁之音,本是正要去迎候祖母,听见咳嗽声,不由得就立住了脚步,惊喜地转回头向榻上观瞧,见母亲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才放下心来,抹了一把眼泪加快了脚步到门前搀住了骆老夫人。“孙女无状!惊动了祖母还带累了母亲,实在万死难辞其咎。”
“你这傻孩子!什么死呀活的,我倒是要瞧瞧,哪个有胆儿叫我的嫡亲孙女儿为这么一星半点儿个事儿就以命抵偿!怎么?身为嫡姐教训庶妹,连个姨娘都能置喙了!这是哪家儿的规矩?我老婆子却不信了!还要翻了天了不成!”说着话儿,就将孙女儿搂进怀中,摩挲着孙女,骆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儿。
“都怨我!怨我这二十年太过宠纵了她们,原想着她也可怜,家里头倒了个干净却也不是她愿意的,却谁知这人啊,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蹬着鼻子想上脸,半辈子都过了的人,还瞧不清楚自己个儿几斤几两!阿荞你莫要哭,你母亲是个贤惠大度过了头的!骆家的姑娘辈儿中,如今你是嫡,又居长,你不管教妹妹们,真是出了丑事儿,看哪个有脸面到我跟前来哭求告饶!”
绿绮搬了楠木太师椅来给老夫人坐,红绡忙着将一个暖炉递到了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您可要给三姑娘做主啊!冯贵姨娘欺人实在太甚,那些话字字诛心,要是传到了外头人的耳朵里,三姑娘这闺阁名声儿是要还是不要了呢?”
红绡听见绿绮这话,觑了一眼骆老夫人,见老夫人的面色无有不妥,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还求老夫人明鉴,咱们三姑娘这些年从来对大人的姨娘们都是客客气气地。待冯贵姨娘更是客气,姑娘是人前人后都肯给她留七八分的体面呢,说来,咱们府里头的贵姨娘,有二夫人秉德柔嘉的典范在前,自当持躬淑慎以示恭谦才是正理儿。”
说到此处,听见姑娘微微叹了一口气,知晓姑娘也是赞同自己这话的,红绡愈发大了些胆子接着说道“可却还有人儿这样妖妖娇娇的,让人瞧着不成体统。三姑娘没打没骂四姑娘,不过就是叫她跪下反省,何至于就闹成这副模样!招出来那么些个脏烂污的话,竟活生生把三姑娘能说出是夜叉一样儿的人物儿。这明摆着就是要借事儿撒泼,叫二老爷听见了,定要像上回那般厌憎责罚我们姑娘。”
骆老夫人听罢了两个丫头这话,眯着眼睛盯着那仙鹤展颈的铜香炉出了片刻的神儿,这才转身唤了严妈妈过来,“阿鲤,叫阿锦带着白杏把冯氏关入佛堂,抄经给二夫人祈福。没我的命令,不许人给她饭吃,给她水喝。再叫碧桃把四姑娘送回紫云楼中,自今日起,四姑娘闭门思过,每日诵读女则!何时想通透了,再到我跟前回话!”
听见祖母的这一番吩咐,骆氏安荞的眼圈忍不住又红了。“祖母,母亲她昏厥过去,孙女只得事急从权,着孙妈妈将表舅舅带进了谨行园中,还求祖母降罪。”
“罢了!罢了!快随我瞧瞧你母亲去!这久病的人,又不知道善加保养,便是神仙来救,也不过是治标罢了!心病终须心药医,你母亲到咱们骆家这二十余年,也是受了委屈了。”
祖孙俩相互搀扶着到了床榻前,靳医圣要起身见礼,却被老夫人止住了。“辛苦表舅爷了!是骆家对不住玉珂,这孩子自入了骆家门儿,谨慎淑德,克俭恭孝,从前竟是我老糊涂了。”
靳医圣忙起身安慰了骆老夫人了几句,又将林氏夫人的病情添添减减禀明了一番。床榻上的林氏早已醒转过来,瞧见婆母便要挣扎着起身见礼。“你好生歇着就是,都这般光景了,还讲究那些个虚礼做什么!你是个孝顺的,这个我心里头知晓!却不急在这一回就要你立规矩,你自管歇着,养好了身子方是正经。”被骆老夫人按回榻上,林氏夫人只觉得鼻中酸涩,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眼寻找女儿,正对上一双盈盈泪眼。“阿荞!”林氏夫人唤了一声儿也自哽咽住。
“母亲!女儿知错了!”安荞紧握住母亲的手,跪倒在榻前,瞧着母亲苍白瘦削的面颊,再也忍耐不住嘤嘤哭泣起来。骆老夫人在一旁瞧着心疼。叹了口气说道,“玉珂啊,你吓着孩子了!今日这事儿你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这事儿怨不得阿荞。”
轻红上前扶起三姑娘,骆老夫人给孙女儿理了理鬓发。“一会儿你好生同你母亲分说分说今日的事儿。可不许再哭了。祖母瞧着心疼。你父亲那儿你莫要怕,祖母已命人传了你父亲,这么多年了,我一心疼他,却纵得他连个嫡庶也拎不清了!”
转头又同靳医圣客套了几句,便由严妈妈跟轻烟搀扶着出了朱月楼。安荞恭送了祖母,复又跪在床榻前,方才强抑住的眼泪又沾了满面。林氏夫人摸着女儿如云的秀发,面带赧色。
抬眼瞧见表哥眸中盛满了关切之色,心中像是针扎一般难受,略一沉吟便开口道,“这些日子劳累表哥了。府中的这些事儿还望表哥您替我遮掩一二。若是叫哥哥姐姐们知晓了,也不过是白累得她们替我操心罢了。”
靳医圣点点头,张口欲待再劝慰她几句,却见林氏夫人面上喜怒不辨,又成了那端庄得体的深宅主母。再一想到自己这二十多年无时不刻都惦记着她,没有一时能忘得了从前在姑母府上初见这个小表妹时的光景,那时节正是落英缤纷时候,某日一头扎进姑母府上的内宅远远就瞧见一个穿浅绿半臂的豆蔻少女正拿着团扇扬起头接那树上落下来的花瓣儿。人花相映,人比花娇,端地人间美景,自在畅意。
“玉珂表妹,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你珍重。”靳医圣有些狼狈地背起药箱疾步出了朱月楼。他的眼眶也****了些,从前的那个少女早就化作了烟尘,自己这二十余年也不过空余牵挂罢了,她的日子竟如此难捱,落下了一身的病痛,却也唯有她的女儿替她落几点泪。
安荞起身要去相送,却叫母亲一把按住了手。“孙妈妈,去送送表舅爷。”得了夫人的吩咐,孙妈妈也一阵儿风似地追出去。却哪里还有靳医圣的身影。
“母亲,表舅舅医者仁心,母亲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是抛开了亲戚这一层不说,能得医圣妙手真言,于病者也是难得的福音。”
听见女儿这些劝慰之言,林氏夫人的心中不由得涌起来一股堪比黄连苦的滋味儿。那一年自己也才不过一十三岁,透过纷落花雨就能瞧见那个白衣少年。虽是遥遥相望,却怎么就轻易便仿佛心意相通一般,两两凝望,都不必走近了相谈几句,她自然晓得这是三舅舅府中的幺儿,不喜经济文章,只醉心于黄岐之术。他想必也是识得自己的,姐姐们都已嫁做了人妇,唯余一个自己尚且待字闺中。
少女怀春最易瞧中那温润如玉的儿郎,却哪里料想,他给了她点翠翘,她也赠了他香罗帕。她等着他前来提亲,却只等来了他要迎娶文家姐姐的晴天霹雳。
二十余载匆匆过,许多人事都已模糊了,林氏却怎么也忘不了爹娘当日的那一番话,三舅舅开罪了尚书令,原是要流徙的。是文大人拼死进谏又得了骆老大人相帮,这才贬黜了了事。一场恩怨,拆了一对小鸳鸯,成就了两对儿终身怨偶。
“唉!阿荞,娘的娇儿!娘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儿了,还能有什么想头么?倒是我的娇儿,你日后若是有了心上人,莫要管他是王孙贵胄,还是寒门举子,定要告诉了娘知道,娘虽说不得你父亲的意儿,却也是骆家堂堂正正的二夫人。娘便是拼却了身家性命,也定然不叫我儿委屈了自己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