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忻都大川旁的忻都城一路往西,顺着长城的北侧荒野,放眼所见,皆是灰蒙蒙的天气。
李贤一行人快马加鞭,准备赶在大雨到来之前,寻个躲雨的所在。
他们刚从唐毛山下的宁塞营回来,许百户虽然不是他的旧识,但却是燕天行的旧识,听了李贤的计策,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
此时正值天启四年九月初,塞外秋老虎的天气,有如孩儿脸,说变就变。方才还灰蒙蒙的天空,不一会儿便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紧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倘若在平时,在这沙漠边缘遇到大雨,有如获得黄金一般。但眼下李贤却没有这种喜悦的感觉,他在众兄弟面前显得胸有成竹,在各个百户面前扮得神秘非凡,其实在他内心,却始终有些忐忑。
燕天行虽然将计策安排得天衣无缝,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成败如何。
他在暴雨中只顾催马急奔,天色渐渐晚了,远远望见前面山脚下有一家客栈,一面泛黄的旗帜被淋得湿透,紧紧地贴在客栈前的旗杆上。
“那是锅底湖的暗哨,”刘得胜大声叫道,“去那儿避雨吧。”
雨实在太大,不大声些,根本就听不清楚。
李贤喊道:“是谁的人?”
夏涛在左侧大声笑道:“管它是谁的人,那儿人不多,就十来个,不听话,就叫他们都变成死人。”
六人奔入那客栈中,将马拴在门口的马桩上,揭开盖门的布帘,钻了进去。
李贤看了一眼大堂,空空荡荡的,便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将湿外袍都脱了下来,挂了头上的毡帽,把腰刀和弓箭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听到外面的嘈杂声,一个店小二模样的青年跑了出来,一见刘得胜等人,连声招呼道:“黑旋风统领,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呢?”
刘得胜挥了挥手道:“先拿两坛酒来,切上几斤上好的牛肉,别拿蒙汗药和人肉出来糊弄老子。”
店小二笑道:“哪里敢。”他先去墙角拿来两坛酒放在桌上,然后又提了个小木桶,去厨房打了一桶煮得烂熟的牛肉出来,摆上几个大碗,配了几个小菜,说道:“你们慢用。”
邱逢吉嘻嘻一笑,将腰刀一抽,架在那店小二的颈上,喝道:“倒碗酒,顺便再叉上几块牛肉,都给老子吃进肚去。”
店小二连忙照做,吃完之后,苦着脸道:“小吕布,我哪敢害你们。”
邱逢吉也不把刀移开,等了约摸半刻钟,他猛地将刀锋一送,划开那店小二的咽喉,高声笑道:“坐地龙,你玩这套还真是玩上瘾了。”
那店小二的咽喉喷出一股鲜血,染得满桌都是,他伸出手,往前无力地抓了一下,倒地而死。
“好,”一个人背着手,从大堂的侧门走了进来,笑着问道:“都说小吕布不仅多谋,而且心细如发,果然名不虚传,不知道老哥哪儿露出了马脚?”
李贤寻声看去,只见那人二十三、四岁年纪,头戴宽檐暖帽,身穿一件白色外袍,脚上穿着一双牛皮长靴,身材高大结实,相貌粗犷,脸色黝黑,下颌留着短短的胡须。
他身后还有两名随从,一个平扛着一柄纯钢枣槊,另一个双手捧着一柄全钢九环大刀。
邱逢吉回道:“其一,你找的虽然是生面孔,但此人胆大之极,刀架于颈上还敢假装害怕,吃完那些酒肉,胆大之人,怎么会落到这暗哨客栈中当一个店小二?其二,我们这儿闹腾了大半天,一个进来察看的人都没有,这不是有鬼还是什么?其三,我就是随口一喊,你就出来了,这就是马脚了。”
坐地龙讶然道:“那你怎么不猜是钻山豹?”
邱逢吉笑道:“谁让你排在老二?半天云不方便下手,猜你和猜钻山豹,都是五成机会,还不如猜你呢。”
坐地龙哑然失笑,对李贤拱了拱手:“一阵风,好久不见了,大哥让我来迎接你,方才那个小计策,贻笑大方,不成敬意。”
李贤还了个礼,问道:“锅底湖不欢迎兄弟?”
坐地龙挥了挥手:“你若这点圈套都识不破,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一阵风?兄弟就是随手试试,能杀你自然最好,杀不了,大伙儿便又是兄弟,道上的规矩虽然越来越少,但要是真想置你于死地,兄弟就不是一个人出来了。”他从墙角提起一坛酒,走到众人桌前,坐了下来,将先前那两坛酒扫到地上,倒了一碗,自个儿喝了下去,笑道:“这碗酒也许没毒,不过那也难说,我可能事先也吃了解药。”
李贤见他正大光明地承认想杀自己之后,居然还敢坐下来喝酒,不由大为诧异,转眼又看见刘得胜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坐到那坐地龙旁边,两人竟喝起酒来。
“这是加入锅底湖的第一道规矩,下马威,”邱逢吉靠近李贤,轻声道:“对那些来头太大的投靠者,都会来这么一下,半年前我们也遇到过。”
李贤这才恍然大悟,他看了看地上的那具尸首,心里略微有些不忍。
坐地龙虽然在喝酒,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李贤,忽然朗声道:“这客栈前后百余里,皆无人烟,专坑远来商队,若有相好者,留些买路财,便放他过去;若是不熟的,便用蒙汗药麻翻,将精肉做成肉食,肥肉煎油点灯,有多少人,便杀上多少人。一阵风,你昔日纵横大漠,手下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大半年不见,不想今日竟作此等小儿女姿态,真是笑杀旁人。兄弟昔日蒙你赐了一枪,不敢再请教你的长枪功夫,这两年来苦练九环刀法,想跟你再切磋几招,不知意下如何?”
李贤正欲说话,陈永安早就将桌上的两根熟铜鞭拿在手中,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笑道:“坐地龙,我来领教一下你的九环大刀。”
邱逢吉在旁说道:“这便是第二关,纳投名。”
李贤问道:“什么是纳投名?”
邱逢吉苦笑道:“便是试试你的武艺,通常是叫你去杀一个良人,称为投名状,你昔日的名声太响,本来不需要纳这投名状,不过这坐地龙两年多前曾跟你斗过一场,以一招之差落败,当时斗的是长枪和纯钢枣槊,他不甘输给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今日便想找些话头来挤兑你,好再斗一场。”
两人交谈间,陈永安跟坐地龙早就斗在了一起,他人长得俊逸无比,但绰号却是赛尉迟,两根熟铜鞭使得快如闪电,一点也没有平日里洒脱的风范,倒像是屠宰场的杀猪师傅一般,双眼圆睁,手中双鞭一记快过一记,尽皆打在坐地龙的九环刀之上,火花四溅。
坐地龙也毫不手软,手中九环刀连守带攻,极有章法。
两人一来一往,打了半刻钟,不分胜败,倒是将大堂中的桌子板凳尽皆踢翻在地,转到一个角落,又斗了十几个回合。
坐地龙将九环刀一送,逼退陈永安,紧守门户,笑道:“停手。”
陈永安双鞭一横,护住全身,问道:“可是胆怯了?”
坐地龙回道:“跟你不分胜负,自然就不用试那一阵风了。”
两人斗了一阵,都知道双方的武艺是半斤八两,再打下去也没意思,各自早就存了罢斗的念头。坐地龙抢先发话,便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坐地龙将九环刀扔给随从抱着,拍了拍手,从后面走出七、八名随从,各自端着酒肴美食,又有两名随从抬着桌子走了出来,顺带清扫了被打得狼籍不堪的大堂。
“打得饿了,”坐地龙率先坐在桌子旁,笑道,“若是有胆,便来同吃。”
陈永安跟着坐下,几位兄弟也围坐在一起,只管吃鱼和素菜,却不碰那些酒和牛、羊肉。
吃完之后,各人便自去歇息,李贤六兄弟守在一处,也不分开,轮流睡觉。
那坐地龙也不过来骚扰,一夜无话。
睡到五更时分,从屋子外传来一阵人声马嘶,邱逢吉推醒李贤:“雨停了,坐地龙他们走了。”
到了天明,众人洗漱完毕,在厨房里寻了些吃的,只见客栈内又恢复了原样,掌柜并各伙计都是旧人,问到他们,原来昨日都被坐地龙关到了地窖里,临走才放了出来。
李贤等人离了客栈,却没沿着最近的路径去那锅底湖,而是绕了个大圈,南折向砖井堡,进了长城之后,沿着官道过定边营、盐场堡,最后从长城关出塞,往北投那锅底湖而去。
到了锅底湖畔,李贤看湖边都是一片荒野,目光所及之处,很远才有几棵矮小的树木,湖东的一个小山坡上,有一座木制的了望塔。
见到众人骑马奔来,那了望塔上摇了几下旗帜。不一会儿,便从山坡后奔出十几匹快马。
领头的是名三十岁左右的壮汉,身材极高,圆圆的脸庞,一双招风耳,一脸的络腮胡,看上去非常威风。
“一阵风兄弟,”那壮汉到了近前,大声笑道,“前几日便听说你要来,哥哥我派人四处迎候,却不想一直等到今日,方才等到兄弟前来,怪不得清早便听见喜鹊乱叫,竟是应在兄弟身上。”
“这就是半天云,”邱遇吉在旁小声说道:“他旁边那个黄脸汉子就是钻山豹。”
李贤催马迎上,拱了拱手,对半天云笑道:“小弟在宁夏镇犯了事,投到此处,还望兄长多加庇护。”
半天云说道:“一家人,何来两家话,走,进寨子里再说。”
李贤随着半天云,转过那个有了望塔的小山坡,见前面山坳里一座大寨子,迎面便是一道木制的长墙。
墙前摆着几道拒马,墙上隐约可见擂木炮石,还有数十名人丁巡视。
进了寨门口,面前便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都是房舍,中间还有许多商铺,人来车往,热闹非凡,竟是一个不小的市集。
市集两边的山梁上,都有一道不高的沙石胸墙,间或还有一些蓄水池子。
青石板路的尽头又是一道木制的长墙,将市集围在中间,看两边的人群,有汉人、有回回人、有蒙古人,甚至还有几个蓄着金钱鼠尾的女真人。
在满清入关以前,金钱鼠尾是他们的标准发型,将四周头发全部剃去,仅留头顶中心的头发,其形状一如金钱,而中心部分的头发,则被结辫下垂,形如鼠尾,实在不堪入目。
后世的辫子戏中所用的阴阳头,已经很难看了,但那其实还是对满清发型的一种美化,实际上直到清朝末期,阴阳头才成为标准发型。
后来顾炎武曾写道:“华人髡为夷,苟活不如死!”便是说的这种发型及“留发不留头”的满清残暴政策。
李贤问道:“怎么还有女真人?”
在燕天行这三年来收集的情报里,半天云并没有和女真人来往的记录,这个突发状况引起了李贤的警觉。
半天云笑道:“范永斗手下那些山西佬引荐过来的。”
范永斗是张家口最大的汉族富商,时人称其“贾于边城,以信义著”。他跟后金努尔哈赤的关系非比寻常,后金所需要的各种物资,都是以张家口为基地运输过去的。
范家长袖善舞,东到辽左,西到甘肃,长城沿线上,都有他们的商号。锅底湖的分赃商人之中,范家也算是一个大头。
半天云并没有说出这些女真人来这儿的目的,而是引着李贤等人到了寨子正中的议事厅上。
大伙坐定之后,半天云让随从们取来美酒,喝了几杯,问道:“不知一阵风兄弟有何打算?”
李贤站起身来,回了个礼,答道:“小弟才疏识浅,武艺低微,还望兄长收留,能让我进黑虎军当一员小卒,每阵必奋勇争先,以报兄长之恩。”
半天云沉吟了一会儿,叫一个随从拿出一个大包袱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锭银子。
半天云站起身来,对李贤拱了拱手,笑道:“一阵风兄弟威震长城内外,别说是一员小卒,就是哥哥这把坐椅,那也是坐得的,这锅底湖人少银少,无树无水,无粮无屋,浅水难留巨龙,这儿有三百两银子,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你笑纳,另寻他处安身立命,哥哥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李贤假意怒道:“半天云大哥,兄弟远道而来,只为仰慕兄长威名,托庇名下,小弟虽然无才无德,但平生从没做过亏心之事,更不会两面三刀,投了锅底湖,便生是锅底湖的人,死是锅底湖的鬼,望兄长明察。”
半天云说道:“这锅底湖人少地贫,如何能留得住你?”
李贤明白这就是所谓的第三关了:婉拒。
在来的路上,他就听邱逢吉讲过,有道上好汉来投,倘若当家的觉得自己压不住这人,便会拒绝他投到此处,给予厚礼,好言送走,既不丢了脸面,也不会结怨于人。
婉拒到了相持之际,倘若无人借阶下台,那便是一拍两散。
因此当半天云的话音一落,刘得胜便站了出来,说道:“大当家,兄弟有话要说。”
他是白狼军的统领,按规矩也是锅底湖的首领之一,因此有插话的资格。
虽然看见半天云的脸色不豫,刘得胜依然接着说道:“锅底湖虽然人少银少,但附近的村寨、部落、商队,都可以去借;无树无水,但草多马多盐多,不虞有差;无粮无屋,但泥石皆多,就算盖上数百间大房,那也是小事一桩。我们锅底湖名声在外,倘若将一阵风兄弟拒之门外,传出去,陕西道上的兄弟都会讥笑我等,面上也不好看。况且一阵风的名声,在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陈永安、夏涛、邱逢吉和刘得贵也纷纷上前,各抒己见,进行劝谏。
见半天云一直没说话,钻山豹也劝道:“一阵风既然来了,又过了前两关,大哥若是不收,恐招他人非议,说我们肚量不大。”
坐地龙在旁说道:“不如让他在白狼军中做个小头目,前些天,袄尔都司乌审部的一群蒙古武士来挑衅我们,一阵风威名远播,自然也不惧这些蒙古人,正好前去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