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曦光透过层层雾霭照射到这片混沌的土地时,大锅里的食物的气味也飘散开来。叛军狼吞虎咽地充着饥。每个被抓来的流民也分到两个硬馒头。诸琳拿着馒头,鼻端萦绕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曾晗琪见诸琳脸色煞白,一副几欲呕吐的模样,劝道:“快吃吧,只有吃饱了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诸琳氤氲着双目看了一眼手中的馒头,银牙暗咬,张嘴吞了一大口。
轰然一声炮响,地皮颤动,硝烟弥漫开来。
叛军猝不及防,刚推出去离城稍近的一架大炮便被炸得粉碎。五六个推大炮的叛兵顿时成了碎片向四周撒开。
诸琳全身一震,手中的半个馒头掉在了地上。
号角声再次响起,攻城开始了。城墙上黑压压地出现了大批官兵,卯足了劲。叛军弓箭手背着箭镞,一排排小跑上前,立定,单腿跪地,搭弓射箭,万箭齐发。箭如流星般射出去,墙垛上有士兵应声倒下。
前排的叛军射箭之后,迅速后退,与此同时,后排的弓箭手及时补充上来,又是一阵箭雨迸射,城墙上中箭的大历兵纷纷从墙垛摔落下来。
大历军也不承让,立刻予以回击。
叛军架起大炮,用木桩固定,勒令几个力壮的百姓扶住木桩。操炮手麻利地填炸药,装弹。对准城墙“滋滋”地点燃火捻,轰炸起来。炮一放出,炮身因冲击力蹦跶出很远,扶木桩的壮汉身形摇晃,竭力稳住木桩。在震耳的爆炸声中,城墙上的墙垛被轰掉两个,大历兵炸死一片。
又是几炮连发,城墙上的泥土吧嗒吧嗒剥落,滚滚的硝烟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帐幕,蒙得人看不清楚。
诸琳鼻翼被浓烟呛得酸痛,眼泪也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抹了抹眼泪,。
那些扶木桩的汉子也是红肿着双眼,神色十分复杂。
自从被叛军掳了来,轻则劳役,受鞭笞,重则诛杀,他们这些百姓何其卑贱。现如今却被逼得助纣为虐,轰打大历军,叫他们如何不恨,如何不自惭。
叛军趁势迅速上前移动。很快就到了城墙下,在弓箭手和大炮的掩护下,往墙垛上抛着钩锁。钩锁一触墙垛,又被手疾眼快的大历军斩断。叛军顽固地一次又一次往上抛。
大历军的大炮也轰然炸开,城墙下爆出一个个大坑,叛军血肉横飞,残马哀鸣。
擂石,滚木,箭雨四下投射。
战事很快就如火如荼,充耳的全是大炮声,以及惨嚎声。在阳光的照射下,兵器的冷光,瘆人的血光,漫天的飞尘烟雾,糅杂成一锅大杂烩,骇得人触目惊心。
叛军一波波倒下去,一波波冲上去,地上的残骸横列,坑洼凹凸,一片狼藉。
生命已经置之度外,胸腔里沸腾的鲜血涌动着,疯狂炽热。
战场上没有退路,诸琳突然明白了这一点。功成名就不过是鲜血和躯体堆积出来的,成败对于一个渴望上位的人来说,就是要舍得了一切。而这些低微的士兵,就是他们手中的利器,哪怕明知道会被折损,也毫不吝惜。
在死尸不断堆砌中,叛军终于占了些许优势。一炮炸掉了大历军的掩藏在角楼粒里的一枚大炮。
奉河城是历代古城,战事之重地,城墙是修了又修,层层修葺,可谓是固若金汤,加之这时代大炮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所以在大炮的轰炸中,固有损毁,但依旧矗立不倒,城门也是土砾剥落,松晃了几下而已。
火器炸药,但毕竟是稀罕物,很快弹药已经寥寥无几。叛军余下一些,留作一举轰破城门之用。
大历军的情形也大抵如此,故而大炮的轰击渐渐弱了下来。
叛军眼见进攻有望,转而将射程之外的云梯推将出来,那云梯,长宽各有数丈,外面包裹着牛皮,下面安装着巨大的轮子,上面可容纳数百人,数驾云梯齐驱而来。城墙上的人,只觉得乌云遮日,黑腾腾的一片压迫而来。
云梯的两侧用兵车掩护,将士兵安置在兵车棚顶之下,让百姓抱柴背土,填平坑沟,向前冲锋。
叛军指令百姓背着从壕沟里挖出的土以及柴禾,奔跑在兵车云梯前,将坑沟填平,云梯和兵车沿着填好的路向前行驶,那些体弱,来不及跑开的百姓便被碾压而来的兵车云梯活埋在泥土里,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一个叛军骑着马匹在圈禁百姓的地方转了一圈,在曾晗琪面前站住了。叛军扬着马鞭,指向曾晗琪:“你,出来,去背土!”
曾晗琪听得胆寒,瞬间面色如土。别看曾晗琪牛高马大,其实是个娇贵的公子哥,哪做得了这样的事情,这一去十有八九会丧命。
叛军看他呆坐在地上,并不动弹,马鞭一抽打在曾晗琪的脸上:“妈的,给老子快点!”
诸琳想起昨晚做的噩梦,梦见自己被叛军砍掉了脑袋,全身一阵抽搐。如果注定要死……
她顿时血液一热,霍然站了起来。仰着头,看向那满脸络腮胡须的叛军道:“军爷,这位仁兄的腿断了,不能行走。”说着弯下身子一把拧起曾晗琪,曾晗琪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诸琳急急向他使眼色,他领悟过来,顺势就着诸琳站了起来,那受伤的左腿还煞有其事的晃了晃,软绵绵的就像没了骨头。
诸琳转向叛军继续说道:“这样的腿,不但不能帮上我大军的忙,反而会添乱。”
她松开曾晗琪,拍着胸脯道:“小人虽身无二两肉,但却还算机敏,跑起来也快,比起他来会强上很多。不如由我去还好。”
叛军的目光在诸琳身上上下扫视着,诸琳更是挺直了背脊,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曾晗琪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诸琳,心里翻滚着,很不是滋味。
“好,就你!”叛军道。
紧接着又挑了几个。
诸琳回头看了一眼曾晗琪,惨然地笑道:“我这番去,恐怕凶多吉少,如果你能活着的话,请帮忙照顾我的幼弟,兰州百里湾村,诸俊……”
叛军已经挑好了补充的人员,吆喝着向前。
那个瘦弱的身影被驱赶着没入了浩瀚的战场。曾晗琪脑袋里一直回闪着那抹笑容,无奈,凄楚,又坚毅无比。一张脸被厚厚的尘土覆盖,似乎也没那么臃肿。双眸如璀璨的星辰,闪耀清澈。曾晗琪的心遽然缩紧,眼睛酸涩起来。
诸琳背着泥土,跟着人群奔跑着,全身紧绷,飞矢,巨石,滚木,在四周砰砰砸下。身在其中与在一旁观战,感觉全然不同。真切的感官,让人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她的腿似是完全不是自己的了,只知道没命地跟着跑,一停下来就会跌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流失在耳边嗖嗖地乱飞,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去,厮杀声惨叫冲击着耳膜,让人止不住跟着尖叫。
咻的一下,一支箭力道极大,竟将人给刺穿了,一股鲜血喷溅而出,诸琳只觉得脸上一热,黏黏湿湿的液体糊了在了脸上。诸琳一阵恶心,不由自主地触手一摸,手上猩红的全是鲜血。诸琳这一停一抹间,脚下一绊,身子上前扑去,后面的人刹不住车,直愣愣地冲上来。
已经有人踩到了她衣袍,诸琳清楚地意识到,此时再不爬起来,自己必死无疑。她双手撑地,奋力抬起身子。背上的泥土却如千斤重,她抬了几次都未果,不禁心急如焚,汗水混杂着鲜血流了一脸。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她觉得身子一轻,躲过了践踏过来的脚步。诸琳刚想回头看是谁救了她,就听见耳边有人疾呼道:“不要转头,快跑,少背一点土。”
声音尖细,和大李子十分相似,诸琳知道这是十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杨冲的声音。这声音在诸琳听来简直如天籁之音,她鼻子一酸,泪水流了出来。她顾不得擦眼泪,拔腿就跑。
大历军望着徐徐而来的兵车云梯都感到忧恐畏惧,左领军员外将军江扬估计了一下云梯的指向,于是派兵迅速在城东北角拓宽了三十步,在上面储备了大量的膏油、松脂和柴禾、芦苇等。
云梯上覆盖的牛皮相当的厚实,箭只根本无法射入。只得调准大炮,轰炸掉两架云梯,被轰掉的云梯基座尽毁,庞大的支架轰隆隆地碎裂开来,上面幸免于难的士兵,如蚂蚁出洞般,四处逃窜。雕翎箭从城墙上撒雨般飞射而来,将叛军射杀。
大历军搭起床子弩,弩弓上放上箭身长一米多,圆形的铁球箭头,箭头上绑上膏油浇铸的火炬,几十人转动轮轴拉开弓弦,嗖的一声,击破长空,火炬箭成抛物线,箭镞从半空落下几乎垂直,浇了膏油的火炬擦着利风,直击云梯,云梯整个构架都是木制的,而且是刚从附近的寺庙拆来的,都是干木,经火一点,呼哧一下就燃烧了起来,不稍片刻,就成了火梯。云梯中的士兵,惨叫连连,焦臭味冲天。有士兵全身着了火,从梯子上滚落下来,撕心裂肺地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诸琳一个驴打滚,摔得骨骼生疼。她摔掉肩上装泥土的麻袋,连滚带爬,往人少的地方钻,残肢碎片,地上流淌的鲜血,成了人间地狱,诸琳一直爬,没命的爬。慌乱中不是碰到了残碎的手臂,就是碰到了睁着双目、五官皲裂、流着脑浆头颅。更有无头尸,靠着大坑斜斜地竖躺着,那颈脖处,根根血筋渗着血液,模糊成了一片。诸琳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茫然而无助。
叛军用浸湿的毡子包裹着剩下的云梯兵车,悬挂水袋,不依不饶地往前驱驶,乱箭、飞石、火炬的杀伤力大大减弱。
一架云梯向前行驶碾压过去时,一只轮子偏塌陷落,卡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叛军纠集一队人马,协力往前推,仍是动不了丝毫。
叛军当机立断,唯有在轮子下面插入撬木,才能将轮子从塌陷处撬出。然而从外面插入撬木根本无法深入底部,必须匍入云梯底部,从里面在轮子下面插入垫木方能助力。云梯底部距离地面狭小,一般成人无法潜入。
叛军策马跑到百姓所在地,梭巡了一会儿,捉住一孩童,往马背上一抛,马蹄踏踏朝云梯而来。
大历军见这架云梯僵持不动,用为数不多的大炮又射击起来,一炮射出,偏了一丈远,并没有射中。叛军为掩护云梯,一咬牙,亦准备填药予以回击。
在炸弹的轰鸣中,有些神情迷糊的诸琳清醒过来。
叛军将那孩童往地上一丢,那孩童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青灰色的袍子土迹斑斑,包头布巾斜歪在一侧,灰头土脸地坐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跋扈,而是惊恐无措。
诸琳心里又惊又酸楚,十二皇子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童,竟要经历这般残酷炼狱般的惨境,于心何忍?
正唏嘘着,杨冲一个箭步从战场上冲出来,挡在十二皇子前面,他双目喷着火,满是戒备地看着叛军。
叛军挥刀指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书生,喝斥道:“给我滚开!”
杨冲就像母鸡护小鸡般顽固地将十二皇子护住。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叛军恼羞成怒,大刀就要砍下去。
诸琳心下一紧,脱口高声大呼起来:“且慢!”
那叛军手一抖,大刀斜斜地劈了下来,刀锋擦着杨冲的衣袂,呼呼作响。
以杨冲的武力,叛军想一刀结果他,不太可能,但是这是战场,叛军十数万,若是对打起来,杨冲绝无生还的可能,更何况还有个十二皇子。先前杨冲等人忍辱负重,被叛军驱役,恐怕也是这方面的考虑,现下十二皇子遇险,杨冲才奋不顾身地冲将出来。
大家望向诸琳,诸琳跌跌撞撞小跑过去。她往地上一跪,向叛军道:“将军息怒,此人不过是书生意气,将军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遭。将军为社稷江山浴血奋战,我等草民岂有不支持的道理?只是这孩童实在年幼,难堪重任。将军如不嫌弃,我愿意一试。”
诸琳身子本来单薄,又是书生妆扮,更是显得文弱,叛军看了看诸琳,又看了云梯底部的空隙,略一思量,点了点头。
诸琳当即匍匐着身子探入云梯底部。底部实在是逼仄,地面很多是被用来填沟壑的泥土和柴禾,诸琳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被挤得背脊手臂硌得疼痛难忍,她艰难地蠕动着身子往前移动,突然下腹一阵刺痛,似乎有热气涌出。诸琳一惊,却无暇顾及,扭动了一下身子避开芒刺柴禾,触到塌陷的轮子,用手往轮子下刨土,以便安插垫木。
那边叛军已经填装好弹药,瞄准城楼准备攻击,把扶固定大炮的木桩的百姓,早就被凶残的叛军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
大炮射出之后,几条汉子很有默契地一同将木桩全力拔起,借着炮身的冲击力,没了木桩的羁绊,大炮如脱缰的野马,拖着木桩蹦跶出老远,操炮手惊得目瞪口呆,那些汉子拔木桩的手一时来不及放开,被拖了几步,随后反应过来,飞速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朝操炮手扑去。
闷热的空气中终于有了丝丝凉风,渐渐地风力加大,战场上有人欢喜有人忧。另一辆云梯,冲破重重险阻,抵达了城东北角城墙根处,城墙上的人投下芦苇火把,撒上松脂,浇上膏油,火势凶猛远非一把火炬可比,熊熊大火炙烤着,云梯上的士兵解下水袋,浇灭大火,折梯伸展,直抵城墙高处。在云梯剧烈的运作中,这架云梯的轮子也塌陷,正中大历军拓宽的地道里,地道的火苗窜出,与城楼上投掷的芦苇火把,上下夹击,云梯上的水汽很快被烤干,水袋也消耗殆尽,不多时,云梯和梯上的人全部化为灰烬,焦臭之气,数里以外都可以闻得到。
那被卡住的云梯依旧岿然不动,大历军见又烧掉一辆云梯,士气大振,朝着那架动弹不了的云梯开炮。
云梯下的诸琳,只听见一声轰然巨响,大地剧烈的震动,紧接着,眼前一黑,身体想撕裂成了一条条碎片,急遽地跌入了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