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国府里,一亭一阁,一水一榭,都是自成一体,自具风格。若陆芳菲的静月轩突出的是“静”,陆芳茴的锦芳阁就着重在一个“锦”字,处处华丽,处处精致,如陆芳茴本人的性子一般,容不得半点的隐忍和内敛。
陆芳菲忖度着,她那四姐姐对这个住处,也必定是非常的满意。就算芍药不是那张扬的花朵儿,却能迎合她所标榜的贤名和淑静。这般看来,这种搭配也算是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而现在,陆芳薇和陆芳菲一前一后,俱是步履沉稳,俱是一言不发。两人的平静和稳重背后,是挣扎在内心的矛盾和纠结,以及对对方的期待和怀疑。席间传来的声音渐渐变小,对方脚步声却渐渐变大,一下一下,似是踩在了自己的心上,在那一泓浅浅的水涡里,溅起一片片的水花和波澜。
做了十年的姐妹,陆芳菲这也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着陆芳薇,当然,也只是她的背影。心里没有些成算的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能这样沉得住气,更不可能这么放心地把她的后背留个一个并不熟悉的妹妹。
别看她比陆芳薇小五岁,若真的动起手来,这个四房里在夹缝中挣扎的小庶女,不见得就占得到便宜。
薄薄的青色,轻轻地在繁复的花纹上晕开,这个颜色有些清冷,其实并不适合十来岁的女孩子,尤其是陆芳薇这种并不清冷的人。素银的簪子,半新不旧的岫玉镯子,这般的打扮在整个镇国府里都该是最低调的,也难怪先前她对这个姐姐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可是当她们两人远离了中庭,隔开了连陆芳蕻那天生的大嗓门都不能完全穿透的距离时,这个女子,这份娴静,忽然变得显眼起来。
沿着脚下的这条小径看过去,便有一个小巧亭子立在那里,它的四个角上各挂了一个灯笼,似乎就是她们此行的最终目的了。有了这个推断支持,那三姐姐引她出来,也应该是提前谋算好了的。不然,谁又能在旁人的院子里如此熟门熟路?
进了亭子,陆芳薇极为礼貌地请陆芳菲先坐下,自己也坐她对面,眼里的满是温柔的笑语,连开口时的声音,都是如水般的柔和。
“今日七妹妹本是来赏花的,无端被我扰了兴致,实在是不好意思。”
“三姐姐说的是哪里的话,花什么时候都能看,三姐姐却不会什么时候都肯领妹妹来这么别致的地方。有失有得,很公平啊。”
陆芳菲稍顿了顿,复又开口道,“不过三姐姐有什么话,最好是长话短说。我们走得太远,来回都要时间,我怕佩云着急。”
她这话并不说空穴来风,陆芳薇还真就是准备了一大堆很煽情的话,也准备好了要发挥一番。原因无他,只是觉得先用那些催泪的语句软化了对方,她想要达到目前也会相对容易一些。
哪知道陆芳菲是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开场就掐死了她的盘算不说,话也说得格外直白,弄得陆芳薇很是尴尬。她纠结了许久,才讪讪地开口道:“好吧,有话直说。我想请七妹妹帮我查一个人。”
陆芳菲眨了眨眼睛,“三姐姐,恕妹妹驽钝,查人?是什么人,我们府里的?别是我屋里的人吧?”
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眼里却没有半分的疑惑,很显然,陆芳菲是听懂了。好不容易才捕捉到这一丝的破绽,陆芳薇这才觉得略松了一口气,然后径自说了下去。
“礼部左侍郎,宋大人次子宋沛勋。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六妹妹是否是旧识。”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语,陆芳薇说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覆水难收,说过的话就收不回来了,要么绕开这一劫一路平安,要么自此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可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她觉得赌了。她赌陆芳菲有这个本事做到这些,赌陆芳菲不会去告发她还会帮她这个忙,更是在赌自己能拿得出与陆芳菲做交换条件的资本。
总而言之,现在事情的决定权在陆芳菲手里,而她是死是活,就全在七妹妹的一念之间。
相视,无言。
很多年后,陆芳菲在忆及此事时,仍要无限钦佩陆芳薇的胆量。没有底气,没有保障,在这个走错了一步便是生死之别的年代,谁给了陆芳薇这样的勇气,以身赴死仍是无怨无悔?
因为在那短暂而漫长的对视当中,她在陆芳薇的眼里看不到半分的胆怯。好像就在那话说出的一瞬间,陆芳薇忽然就变得无坚不摧起来。
沉默之后,陆芳薇最先看到的,是陆芳菲脸上渐渐绽开的笑意。那是一种不掺杂旁的情绪,很单纯的笑,却叫她的心瞬间跌入了冰凉的谷底。
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她最常听说的,就是陆芳菲的笑。诚然,这个曾多年卧病在床的堂妹很喜欢笑,她笑的样子也格外招人喜欢。但是,在陆芳菲近两年的故事和传说里,她每每要算计什么,或是要实现什么想法时,都喜欢对着人笑。
一度被禁足的陆芳兰和陆芳蕻,忽然就不见踪影了的笑语,加上老太太那边的素言,还有她在宫里做过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除开宫里的事情没有人敢提及,其他的时候,据说没到关键的时候,陆芳菲必定是满脸笑意,美极,也危险至极。
而在这个当下,这样的笑,几乎就是提前给陆芳薇判了死刑。眼见着近在咫尺的希望在幻想中破灭,随之而来的各种可能在脑海里狠狠地撞击,陆芳薇缓缓闭上了双眼,霎时间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双眼闭合的一瞬顺着脸颊滑落。
直到,她听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
“他若是认识六姐姐,你当如何?若是不认识,你又当如何?”
诧异地睁开双眼,陆芳菲已是敛了笑容,一脸的严肃。
“所谓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过于天。若真是定准了,就算那人与六姐姐有扯不断的纠葛,三姐姐还能去和四婶婶说,你不能接受这桩婚事吗?莫说四婶婶不可能会由着你胡闹,她便是答应了,事情捅到祖父、祖母那里,六姐姐还能活吗?”
陆芳菲每多说一句,陆芳薇便更绝望一分。由死到生,再瞬间被打入绝地,这种滋味比她十多年来的隐忍更为难熬。
她难过倒不是因为陆芳菲说得不对,正相反,这些事情她自己也曾经想过,而结果是——
她还是想知道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