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仿佛是直击要害,逼得那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再完美的伪装都掩饰不住的,是特殊油彩底下真正的情绪。悲哀、绝望,那种感觉倒像是比苍老更可怕,有那么一瞬间,陆芳菲几乎要觉得自己眼前的并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而是一具活着的死尸。
更直白的说法,就是生不如死。
她本人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若去掉那些沙哑,她的声音本也应该很好听才对。联系起她先前说的话,电光火石之间,陆芳菲忽而想起了一个被遗忘了许久的名字,然后未加阻拦地说了出来。
“你是欢歌。”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会在意笑语的,会对自己和陆芳蕻恨之入骨的,会说陆家没有一个好主子的,只能说明,她也曾经是镇国府的下人。
凭借那一点微渺的记忆,她隐约还记得,四房庶出的二堂兄曾有过一个名字和笑语差不多的丫鬟,而后不知道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欢歌笑语,那个比二堂兄略大一些,曾经天天追在陆方书身后劝他加衣服,提醒他要念书背书免得被四叔责打的丫鬟,可不就是叫欢歌吗?
她应该才二十岁吧,这个年纪,还在镇国府做过二等的丫鬟,不是应该配了人,然后在家相夫教子。最不济,总还能在府里当一份什么不要紧的差事吧?可眼前这个女人……
那双手虽还白皙,可早已布满了老茧,也难怪先前佩云她们都瞧不出什么破绽了。
不知不觉中,陆芳菲忽而觉得眼眶湿湿的,声音也开始带着哽咽,她听到自己说道:“不用问了,她就是欢歌姐姐。佩云,去给他松绑吧。”
突如其来的转变,屋里的人除了陆芳菲,俱是震惊不已。佩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想去执行小姐的命令。她依稀也记得欢歌是何人,可是就算她服侍过二少爷,就算她和笑语关系匪浅,她总还是易容潜入府里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说松绑就松绑了?
佩云回过头直直地看着陆芳菲,久久地不语。连带着簪雨她们三个,也都和佩云一起转过头来。七小姐决定什么,总有点理由不是?
而后,她们听到的,是陆芳菲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声音。
“六年前,下大雨的那个晚上,是笑语姐姐最先找到的我,就凭这,我欠她一条命。”
记忆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它无处不在,而又摸不着痕迹。有些记忆会成为一个人活下去的全部力气,也有些记忆就是触碰不得的伤疤,宁可就此遗忘,永远也不要被想起。
六年前,也就是启阳二年,那一年有太多不能被提及的事情发生,连镇国公这等的人物也需要去扬州暂居。而对于佩云和簪雨来说,她们只会记得那一年小姐曾经失踪过一次,待她们发现她时,她已是奄奄一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竟然和眼前这个女人有关?
欢歌也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泪眼迷蒙,她努力睁大双眼,也看不清正前方那个只着中衣,一脸倦容的女孩的模样。一晃就是六年,六年前的陆芳菲还只有那一丁点大,如今眉眼好像还是当时的样子,可七小姐,终究也早就不是当初任人欺凌的七小姐,她已经拥有杀伐决断的能力了。
所谓造化弄人,她们应该是都回不到当年了。
佩云忽而变得很沉默,她挪到了欢歌跟前,解开她身上的绳索,也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六年前她才刚刚进府当差,那时她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连保护小姐的能力都没有。欢歌救了小姐,那就自然没有捆着她的道理,毕竟,算起来她们也亏欠了她的恩情。
绳子是松了,欢歌却始终坐在那里不肯动弹。之前所有的愤怒、怨恨甚至是所有的复仇计划,终于还是软弱下来,无法实施在这位七小姐的身上。
许久,她才慢慢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伴随着她转身的动作,佩云等人既想松一口气,又觉得心依旧是悬着。就算是确定了这个女人是欢歌,那孙妈妈呢?是还好好地被关在某个地方,还是已经被欢歌……
“请七小姐放心,孙妈妈没事,我会让她平平安安地回来。”
欢歌背对着陆芳菲,这不长的一句话,她说得极为艰难,也很是痛苦。一席话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直到陆芳菲的声音缓缓地响起。
“也请欢歌姐姐放心,笑语姐姐过得很好。”
连佩云她们都是惊讶地看着陆芳菲,又何况是专门为笑语而来的欢歌?才迈出的一步,便马上僵在了当下。镶嵌在胸中那刚刚平缓的痛,忽然又活跃了起来,豆大的泪珠,马上在眼眶里汹涌——门,近在咫尺,她却早已看不清,那雕刻出的花纹是什么样子。
眼见着欢歌渐渐屈身,蹲在了地上,陆芳菲也知她心里的急切,故而稍稍加快了自己的语速:“我回京的时候,在外祖父家处置了一个丫鬟,想来想去,还是笑语最合适。你知道的,六姐姐最贪嘴,笑语能做得上二等丫鬟,就是因为她厨艺不错。再者,笑语跟着茯苓她们略学了一阵子,让她去临江侯府专管我外祖父的膳食和汤药,也应该比旁人得用些。”
许久,都是安安静静,连屋里六个人各自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若此时陆芳菲与欢歌面对面,就能看到她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婆娑的泪眼,也渐渐找到了几分昔日的清澈和灵动。
然而事实是,欢歌背对着陆芳菲,任何表情和反应都看不分明,似是怕欢歌不肯相信,陆芳菲还体贴地补充了一句:“要不,你拿着我的印信去一趟临江侯府?”
这一次,欢歌终于站起身转过头,抬头迎上陆芳菲的一双明眸。从陆芳菲的眼里,她找不到半分的欺瞒和狡黠,就算是陷阱,自己又有什么是知道陆芳菲图谋的?
上午的阳光最是明媚。和煦,温暖,是一天中最有朝气的时候。静月轩门窗紧闭了整整三天,到今日,方才得打开窗子透一透气,久违的纯净的阳光,也就这么没有阻拦地照射进来,虽还要呆在床上,陆芳菲却觉得,自己的心依旧奔跑出去,不见踪影了。
欢歌最后还是安静地走了,秋儿直说,她这是要去临江侯府带走笑语,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失踪,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的猜测,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附和。
唯有一个陆芳菲,是真的笑而不语。也只有她敢笃定,欢歌一定会回来,又或许,她将得到的,也不止一个会易容伪装的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