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将潘巽的背影拉长成一条暗影消失在二人眼前,一切都寂静下来,只剩冰凉的风吹拂着耳畔,“呼呼”作响。
“走吧。”盗奇生淡淡道,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雪还是白色的,地上也没有几十具体温犹存的尸体。
行!你有谱,你够酷。
“这些人怎么招惹你了?至于你做得这么绝?”耳畔的风呼啸不止仍掩盖不了心中澎湃,雪籽努力的掐着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的声音听出一丝颤栗。
“绝的不是我,那人摘下面罩的时刻就已经宣布他们的死期了。他说的你都听到了,有些事知道的人多了,这世道会乱,乱的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死在我手上,总好过死在自己跟随的人手上,死不瞑目。”
“我的师傅不可能当一条条人命结束在他手上,没有丝毫犹豫,还能说得这般不以为然!”
盗奇生没有争辩,只静静走着。
“你不用拿潘巽来当借口。他们是人,和我一样的人!有爹娘,有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雪籽张着嘴,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她的师傅,怎么能这般残忍无情。
盗奇生停下脚步,看着有些崩溃的雪籽缓缓道:“第一,我的确是你师傅。第二,你说对了,潘巽不过是我的借口。即使他没有摘下面罩,没有让他们动手,我依然会杀了他们。”
雪籽语塞,不知该作何反应。
“潘巽的确是帮了一个大忙。将这些人带到这里,免去了我日后很多麻烦。”
“你这个恶魔。”
盗奇生面无表情的接受他最疼的徒弟的谴责:“若是他们将此事上报,陷入困境的不仅仅是绿汲山庄,还有你。你会成为他们的目标,成为众矢之的。我说过,无论是绿汲山庄,还是四门,与你无关。那么我只能将牵扯的任何线索都一一斩断。”
雪籽死咬着下唇,鲜红的血线顺嘴角而下。她全身都绷紧着,只怕有一丝松懈,她会失控。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落,眼前这个像极了师傅的魔鬼说什么?无论如何那些人也是活不过今晚的,而这一切居然还有个如此可笑的原因,保护我?心像被那蝉翼般的刀片划过,鲜血汨汨不止,看不见伤口在哪,却疼得她只想将它就出来。
盗奇生看着她哭,饱经风霜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良久他道:“哭够了,就回去吧。”
白云苍狗,可这屏山颠,依旧是这座小院,依旧是这一架“吱呀”作响的秋千,雪籽十几年如一日的,从六岁晃到了二十岁。远远眺望这一片山巅的草场,积雪未融,却已能看出点点新绿。
这一月,雪籽沉默着。这屏山,如同她不在一般安静。那一夜的血腥在雪籽的心里留下了浓烈的一笔。她甚至怀疑起师傅以往对她的所有的好,可时间却悄悄的将那些疑虑与恨意抹杀了。毕竟,师傅为了保护她而出手,她信。
目视一切熟知的事物,心中满满的都是家的安然。雪籽长呼出一口气,足尖轻轻点住草地,从秋千上离开。推开房门,被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脸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全身仿佛卸了重担似的飘飘然。柔软的视线擦拭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在她眼中焕然一新起来。都是她熟知的。纤白玉指拂过她的床,她的梳妆镜,她的衣柜,里面有她从小到大最爱的衣衫,藏着她第一次“得道”的战利品,满满当当的,都是她自己的味道。无论山外的世界多么风云诡谲,无论这看似一片纯白的天地间掩藏了多少秘密,至少还有这里,安静祥和。
况且比起她现在的满腹疑问,这些从不干好事的朝廷鹰犬的小命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她所惊异的无非就是盗奇生这十四年来隐去的所有和他顷刻间夺人性命的淡然。杀人不是一件难事,只要你够狠够坚定,触手可及的任何事物都能成为凶器,一把刀或者一块棉布,只是杀完人之后的那种若无其事的平淡是要亲手操纵多少性命,亲眼见证多少死亡才能练就,雪籽觉得,那一定不是她可以承受的。她还是宁愿小打小闹,小偷小盗的过一辈子。
雪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这一月来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赶了出去,她终于想起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嘭!”
有些破旧的木门被雪籽一脚大力踹开,摇摇欲坠。
盗奇生正倚在太师椅中剥开一颗山下带回的烤地瓜,雪籽看着他的扮相,一阵无力。师傅上辈子绝对是戏子!装傻充愣生动传神,扮酷耍狠像模像样!了不得啊!不过,他这满面风霜的楚楚可怜倒是真切的,自从回山,雪籽心情欠佳,没给他做过一顿饭。盗奇生便只能靠着烤地瓜度日。
盗奇生淡淡瞟了雪籽一眼,将地瓜塞到她手中道:“坐。”雪籽接过地瓜,就势坐在他对面,刀子般的视线来来回回把他凌迟了一万遍。
“师傅,我接受你为了保护我而杀了那些人的说法。”雪籽斜睨他,语气中大有一种勉为其难的意味。
盗奇生不以为然:“是事实。”
雪籽嗤之以鼻:“那么顺着你的意思,我已经被卷入到这件事当中了。你因为我与四门的联系出手打伤了沈孑沈漾,而这件事惊动了锦衣卫,你又为了保护我,杀光了他们。这件事,无论怎么看,我,雪籽,在其中都充当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所以呢?”他咬下一口地瓜。
“所以,作为当事人,我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啊。”
“不可能。”
“师傅!”雪籽气急,“你总不能让我不明不白的背上这么多条人命吧!”
盗奇生砸吧砸吧嘴,拿走了雪籽手中的地瓜,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道:“有点道理。”
闻言,雪籽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那也不能告诉你。”
“你混蛋!我都受了这么重的内伤了你都不肯透露半个字!”雪籽捂着心口作哀伤状。
“你这语气,我可看不出来。”欢乐的吃完第二个地瓜。
雪籽无奈,只能放弃。是夜,雪籽妄想偷偷溜下山被盗奇生逮了个正着。原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却只是默默的送雪籽到了屋前,看她进了房间,道了句“早些休息”便离开了。雪籽心里慎得慌,再不敢造次。
雪籽郁闷,将自己关在房中待了两天。第三日,盗奇生端着一些清粥小菜出现了。
她饿坏了。
盗奇生看着雪籽狼吞虎咽,缓缓道:“潘巽是现今锦衣卫同知。是东厂厂公曹禄部下。”
雪籽一怔,抬眼看他。这是哪根筋搭错了?
盗奇生满目慈爱的看着她道:“先吃吧,接下来一段时间估计都不会有好吃的了。”
“说正事。”雪籽三口两口的扒完了碗里的粥。
“二十多年前,我一时兴起,决定去偷朱厚熜收在乾清宫的当年郑和从西洋带回的一颗三寸大的珍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偷到……我一向自视甚高,所以那些个锦衣卫我也没放在眼里,那次却让我意外。当时的千户长潘巽,年纪和我相仿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当然跟李诚那种货色不是一个级别的。我因为一时疏忽受了点小伤,他当时刚刚升任了千户,出勤行动卖力得很,一直追着我从皇宫打到了郊外,到最后因为双方体力不支而停手,我为了逃命,他为了以后给自己省麻烦我们相互约定我从此不再打皇宫的主意,而他回去会上报我已经伏诛不再追究。就这样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几年后,四门遇到了一件大事,只是……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年的那件事超出了我们所预计的范围,因为他,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的错,而那件事也成了所有人的转折,所有人的开始。”
“哪件事?你又犯了什么错呢?”这什么跟什么,四门发生了大事,犯错,成了所有人的转折。听起来是说的挺清楚的,问题是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盗奇生没有回答。
“又是我不能知道的。”
“恩。”
“……师父,恭喜你,成功将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客气。还要不要听了?”
“你肯让我知道?”
“我只说关于潘巽的事。”
“潘巽是什么人,在这整件事当中又扮演什么重要角色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听?”
“要!”啧!没骨气!不过,不听白不听!
“这件事出动的所有锦衣卫个个都是精兵良将,潘巽也在其中。但那件事之后,除了潘巽,没有一个人活着回去,之后我也再没见过他,听说他受了重伤,毁了容,苟延残喘的回到了东厂,从此带起面具成了你见过的锦衣卫同知。”
“很热血,很励志。然后呢?你说他毁了容,可是那天见他,皮肤比我的还好啊。”
“他是老妖精。”盗奇生冷哼一声,神色变的有些复杂,“他那样一个爱惜自己的人,再严重的皮肉伤,他都有本事让它恢复如初,甚至更甚从前。”
“等一下!”雪籽陡然俯下身,两眼直直的盯着盗奇生狐疑道,“师父,你本就是什么都不愿说的,为什么偏偏告诉我潘巽的事?”
盗奇生皱起眉头推开她的脑袋淡淡道:“有些事不能知道,有些事么,知道也无妨,更何况,老妖精很安全,就连与他朝夕相处共事多年又老奸巨猾的曹禄都不能知道什么,你一黄毛丫头又能从他身上查到什么?而且,就算你能查,他也不会让你有查的机会。”
“我倒是从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原来你是这般信任我的。”悠扬的男声从门外响起,循声望去,一名身披狐裘的美艳男子款款自雪中而来,在这苍白天地间添上浓重的一笔。潘巽双手抱胸倚在门边,媚眼流转在这小院四周,薄唇缓缓翘起,“啧啧,老道,看不出来啊,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痴情。看这小院,打理的井井有条。”伸手拂去木柜上的灰尘然后轻轻吹去,笑道,“每粒灰尘都是你对她深深的思念啊……”
她?!雪籽转动僵硬的脖子看着一脸菜色的盗奇生恍然大悟:“我愿化身石桥……?”
“对啦!小侄女!”这人还真是自来熟,话都没说过两句,就成他小侄女了。潘巽自是没有理会雪籽的白眼,自顾自兴致勃勃道,“就是那个让他‘我愿化身石桥’的女子,你见过?不对啊,你懂事前她就死了啊。”
扶额。“敢问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画的?大!叔!”雪籽愤恨的转向盗奇生,“师父,我看你是故意说点有的没的敷衍我吧?!关于四门的一切你都不能告诉我,所以就挑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路人甲的事情跟我说!是不是?!”
某“可有可无”的人委屈的推开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清波荡漾的双眼顾盼生辉,看的另外两人一阵恶寒,雪籽慌忙收回手指,被他碰过的地方麻得好似脱了一层皮。
“我堂堂的锦衣卫同知怎么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路人甲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雪籽一脸“骗鬼去吧”的表情看着一脸邪魅的潘巽,脑海浮现一个大叔满脸胡茬满口黄牙的笑脸,全身一个战栗,退开一步道:“那你就说说那个‘我愿化身石桥’。”
“没问……”
“敢胡说八道就给我滚出我的房子!”
潘巽一愣:“赶我出去我就全部都告诉侄女儿。”
“我代表我师父赶你出去!”
“……”盗奇生。
“……”潘巽。
“嘻嘻,你师父发飙了后果比较严重,我打不过他,还是不说了。”潘巽笑得很狗腿,就像在自己家一般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给自己倒了茶喝了起来。雪籽纳闷的看着眼前的两人,明明是敌对的身份,为什么却没有半分敌意,反而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盗奇生竟也不把潘巽当回事,看着雪籽道:“雪籽,你进内室去。”
“我又没犯错,为什么要去!”想起小时候犯错被盗奇生关进内室的日子,举目全是虚无的黑暗,雪籽不寒而栗。
“进去!”
“不去!”
盗奇生站起身,双手如钢爪一般抓住雪籽的肩膀把她往屋内一角的暗室内送:“昨天你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我不要进去!”
雪籽死死贴在墙边,满目怨恨的看着不为所动的盗奇生和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的潘巽,忽然身下一轻,她整个人被盗奇生提起来丢进内室,这让她想起小时候每当她饥饿难耐时,就会跑到米粮店门口看工人提起一袋袋大米。
“咣当!”门关了。眼前一片黑暗。屋外隐约响起潘巽肆无忌惮的笑声还有盗奇生时起时落的谩骂。
等到暴怒的雪籽在内室终于静下心来的时候,她恍然明白这一次盗奇生是下了决心的,要将她彻彻底底的与某一件事隔离开来,而在他想出比关住她更好的办法之前,她都要在内室呆着。就在此刻,她发现了一个更为急迫的情况:哦,原来‘接下来一段时间估计都不会有好吃的了’是这个意思,师父煮的饭菜……
举目尽虚无,方知日后苦。